十几岁的我,在小说里遇见了二十几岁的张爱玲

反乌托邦居民Nai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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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导演拍《沉香屑·第一炉香》,引来内地媒体阵阵喧哗,选角定了被群嘲一次,预告片出来又被群嘲一次,有点悲观这部戏的命运,只是看了预告片,忽而被勾起兴趣,再读一遍《第一炉香》。

初中时,最好的朋友家里是三线建设时期,从上海内迁,支援内地建设过来的。她迷恋上海的一切,包括上海的女儿张爱玲,于是安利了我她的小说。那时候,她督促我加入一个贝塔斯曼书友会,每个季度没买书,书友会甚至会免费寄一本书过来,督促你读书。

是时候读张爱玲了。这是一个“有逼格”的作家,写了很多“方便用来装逼”的小说。于是买了她的小说集《传奇》,读到了《沉香屑·第一炉香》《金锁记》《茉莉香片》《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精致的封面,古典的书名,一篇篇读完,好像开启了属于自己的文艺装逼之门:我读完了这些张爱玲,你没有,我接触到了高级文化,所以我比你高级。

一个孤独的少年人,用知识武装自己,总觉得看的东西比别人多,能彰显自己的价值和优越性。前段时间跟一个小学生聊天,他洋洋得意地罗列着美国二战时候的各种飞机舰艇型号:你知不知道xx数字的xx舰?这你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xx字母数字的xx机?这你都不知道。没怎么被冒犯到,只觉得他很可爱,大抵是他太小了,也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没有玩伴,父母太忙,懂很多知识,大人让在熟人面前显摆,以证明自家家庭教育的优越性。因着大人的虚荣和有面儿,下意识地做着一件取悦父母,也彰显自己优越感的事。

张的小说为什么有逼格,为什么好看,我也不知道,只经受了一番高冷清冽文艺范的洗礼,像一场大雨瓢泼而来,淋湿了,微微有点儿冷。像彭于晏用葡萄牙语念了一首情诗, 不妨碍你听不懂,感受到那份文艺就够了。对文字也没有什么深刻印象,领悟不到小说的文学价值,书名和主人公名字倒是记得清楚。

小说名字透着明清白话小说的典雅,放在今天就是流行的古风。人名好似民国小说里的,文雅、高贵、奢华而不俗气,文艺又不酸腐,透着雅痞调调。这些不是贫穷草根配起的名字,是主人公们自身所处阶级的一个戳。表面漫不经心、玩世不恭,其实你高攀不起。彷佛晚风中飘来一阵花香调香水味,属于资产阶级的富贵颓丧。

白流苏,一听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庶小姐,不够大气,但有情调,像艺名,像不被重视又不认命的女子。范柳原,一听就是个民国大户人家的有钱人,又像哪个朝代走出来的丞相,和白流苏写在一起,名字就很搭。属于相亲时候,一听名字就觉得印喜帖会适合的两个名字。葛薇龙,有点了不得,名字有贵气,

读爱情小说,是需要人生阅历的。要不那些资产阶级的酸腐情节,就只是少年人想象中的一段为赋新词强说愁。 要说是通过看书寻找情感的共鸣与宣泄都不成立,因为情感世界都还没有开启。情感在自己高压枯燥的学习生活里,只是一段情节。所谓情绪、感受,那都是影响效率的负能量,只够列一个干瘪大纲出来。生命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生命既不华美,也没有虱子,甚至连袍都没有,只有显小腿粗的半截裙子,臃肿的校服裤子。

当年的我,也就只能简单共情一下不受宠的白小姐,对她被讥讽排挤表示同情。至于那些情情爱爱,无外乎两个人相遇,有点儿意思,所以意思意思,跟自己的生活半毛钱关系没有,只有当闲书看了,可怜困在书里的金锁、薇龙。薇龙年轻,对她没什么坏印象,整篇也看得半懂不懂。金锁被描得太绝,在那个头脑简单的年代,对人只分得清好人和坏人,看完简介,定性金锁为苦毒怨妇、绝对恶人。怎么不早点去死,都不耐烦读完她的一生。

张煐这个原名,总感觉透着晚清遗老的孤僻。张爱玲是她小学当插班生时候取的,取自英文名Eileen,比张煐这个原名更通俗,但也不流俗,像一个日常生活能遇到的女子。梁京这个笔名,英气勃勃,不辨雌雄。她用着张爱玲的名字,创作着脱胎于现实的虚构情境,给带着自己和身边故人三分影子的角色们,取一些文绉绉的名字,不知道是带着怜悯还是嘲讽,是冷眼旁观,还是刻薄审视。

张爱玲1920年生,1995年走。真不知道我读《第一炉香》那阵,她居然还在世。高度出名的文艺才女,竟然也是同时代的张奶奶。本以为透过这些文学经典神交的,是一个精明洞察世事、不再朝气蓬勃甚至苍老成熟了几个世纪的灵魂,却没成想,那是十几岁的我和二十几岁的她初相遇。当她发表这些小说的时候,也就跟我当时的实习语文老师差不多大。作家太有才,真是感觉被愚弄了。

“张老师”因着自身遭际,过早开蒙了情感教育。引用别人的评价:“情感教育更大的作用,也许不足以让她立刻完全懂得另一个性别,却足以让作者开始理解母亲、姑姑、继母,乃至于生命中一切重要过或者继续重要的女性角色。她从此加入她们,也开始由一个女孩理解世界上所有的女人,理解自己所处的性别,理解她所抗拒和不得不成为的一种发自本能的规定。开始理解生命。”

这段话作者的意思,她写这几篇小说的时候,还没经历过情爱,通过旁观成长过程遇到的女性亲人,有了最初的情感认知,但也“只是个过分理性又聪明的看客”,描写的爱情“统统带着不同程度的幻想成分”。不去揣摩23岁的她对爱情小说的汹涌创作欲是哪里来的,但还是通过一些共鸣与印象,彷佛通过读小说,读到了她的情感表达与宣泄。

她绝不仅仅是个看客。不要低估一个复杂家庭早熟青年的情感认知。一个有天赋的作家,并不一定要亲身经历才能感同身受。那带着“不同程度幻想成分”的爱情描写,在我看却无比真实,虽然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只是个少根筋的爱情白痴,并不太分得清幻想与真实。

像我这么庸俗的人,不配和她活在同一时代。羞愤和她二十几岁的灵魂初相遇时,自己只是一个土气、狭隘,来自落后地区的中学生。这等落差带来的惊吓,就好比一个山区放羊娃,因缘际会看了一张东瀛黄片,长大后发现少时教启蒙课的苍老师,竟然在微博上晒中文书法,还被县里邀请过来搞文化交流。那些隐秘的心事,暴露给竟然处于同一时代、那个鲜活实在的人,特别羞耻。也恨不能早生三十年,长大后能远渡重洋去寻她。

不过大抵是不敢在她年轻时候跟她搭话的,活得太恣意,心思又七孔八窍,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冒犯到她了,虽然她也许根本不屑于理会这份冒犯。只觉得此等姑奶奶,只敢塑个像供着,渡一渡广大痴男怨女。到她老了,大抵是愿意跟她聊一聊的,等她下楼倒垃圾碰上了,点个头。不过听说她常搬家,有皮肤病,害怕跳蚤,害怕养猫狗的邻居,不大见人。

但总愿相信一个独居的孤寡老人,身上的锐气大概会有所隐藏,又因着绝顶聪明、一世好强,待人应该会体面。表面客客气气处一下,她会愿意全了你那份走人情的心,虽然你永远触碰不到她孤傲剔透的灵魂,也无法跟她感同身受。

这也许就是读书人的宿命:浑身都是靶子,别人嘲笑你清高,你提不起兴致跟庸俗人来往,互相被冒犯。平时你就一个不起眼不重要的小角色,政治空气紧张、出事儿要人背锅了,就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文人要么穷酸,要么谄媚,无怪我妈讨厌这个标签,“嫁人就嫁理工男”。

张爱玲,因为很出名,所以要忍受的闲言碎语更多,各种各样的人来自各方面的解读、评论,把她这一生扒得体无完肤。她提供的谈资,也包括她的感情八卦。一个才女,因为母女关系处得太绝、老公出轨、嫁给老头、流产……而被拽下神坛。然而她就只是一个活得很自我的人。她不是“苦命的女人”“远渡重洋后怀才不遇的作家”“孤苦伶仃的老人”。

更情愿相信她恋父情结所以婚姻不幸、在美国贫苦寂寞又江郎才尽的标签,是她“背叛祖国”“崇洋媚外”后的政治正确。后面查到她从7岁到70岁都在进行文学创作,竟写了一辈子,有种被媒体和舆论玩弄了的愤怒,虽然怀才不遇的传言,可能也出于她手稿的压箱底。她在美国的晚年生活可能艰苦朴素,不比在国内时候,纸上、银屏内外都闹哄哄的,但觉得远离嘈杂对她也是种祝福。她因着对不同文化的体会,有了更多视角,更加洞察世事。过度敏感的人总是很难舒服地过生活,但离开原生家庭后,她一辈子都有在自由做选择:我开心就好,关你屁事。

大学时候,朋友还是老师(雷区)那里,偷偷摸摸拷到了《秧歌》和《赤地之恋》的电子版,也体会不到书的文学价值,就仅限于读到了禁书的隐秘喜悦和肤浅优越感,被安利了一段往事。

奇怪毕业后自己的人生轨迹也跟她有一点重叠。住在港大附近,不时去浅水湾,后来又去了上海。她小说里的上海和香港,离自己很远,但文字间弥漫开来一座城市的味道,还是能有些体会。

很高兴人文世界里能有这样一位张奶奶,让不管是十几岁土气压抑的我,还是三十几岁愤世嫉俗的我,都能通过她的文字,结识一个有趣而高贵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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