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歲月：無論在哪裡，我要做的事情都是一樣的

　　清晨時分，獨自來到月台，鐵道兩端蔓延出南北路徑。十年前，我自北部南下；十年後，我從南部北上。印象還清楚地記得，十年前從台北出發時，我也是單身一人站在月台，那時鐵道還未地下化，還能感受到風吹過臉頰那種觸感。其實內心實在捨不得，不敢回頭望一望居住二十多年的城市，就怕自己繼續依賴舒適的日子，忘了長大。所以，坐上火車之後，我選擇閉起雙眼，以無情的姿態離開。偷偷拭去淚水，假裝自己只是沒睡飽，故意打出大哈欠，裝著無所謂表情悄悄悲傷。

　　十年後的現在，我坐在南部空蕩蕩的月台，風聲同樣掠過我的臉龐，似乎是一種讚許。十年的離家生活，眼耳鼻口心都磨出一層厚繭，連在陌生環境中打拼的影子都練出一身孔武有力的身段。回想南部的十年歲月，從陌生問候到閒聊八卦，多少人事春秋變化在頃刻間成為瞬息萬變的畫面。彷彿昨日才剛到南部，自火車站走出到大街，一切生活經歷猶如昨日般清晰。雖然，經過十年的風雨，但是從來不覺得日子有多少真正的改變。

　　南部鄉村的生活，或許因為空曠的關係，時間變得腳步輕鬆而緩慢。尤其是清晨時分，睡意朦朧的緩緩睜開眼之前，窗台先是闖入一陣青草的清新香氣率先席捲整個房間，然後是泥土的味道撲鼻而來，非常扎實地傳遞土地的深情在每次的早安裡。出門走走，一大片微亮的青空詩化在現實世界，讓「美」成為垂手可得的日常。田間的綠意，風不經意地溜過去，竟是煽起一片交響樂的旋律。不自覺的，我走著走著就哼出歌來唱和。

　　我喜歡在吃過早餐後閱讀，敞開窗戶，讓晨曦柔和地照在書頁上。我居住的宿舍前面有一棵非常高大的樹木，隨著時間偏移陽光也越見熾熱，卻正好加深樹蔭的成形，搭配風在葉片間竄動降溫，閱讀在此時變得更加幸福。簡單用過午飯，小小休憩三十分鐘，自然而然的睡醒，然後開始寫作。往往在不知不覺中來到夜晚，書寫的專心程度實在令人難以想像，光陰在霎時之間就流逝而去，天空急忙換上新的黑幕，準備上演星子的傳統舞蹈。我通常不吃晚飯，只想喝一口冰涼的黑咖啡，坐在窗台前，看星空如何曖昧的晚安。

　　北上的火車終於進站，我踏上返回北部的旅程，回頭看看這座富有藝術氣質的城市，我知道自己會再回來。鐵道慢慢加快了時間，景色匆匆忙忙地來了又走，我的內心突然萌生某種不習慣——像是焦慮，像是被催促的那種不耐煩。隨著北上軌跡的越來越明顯，建築物開始漸漸從車窗外繁生，天空被一層層的樓房遮住，似乎比記憶中的城市印象還要來的更加喧嘩了些。然後，火車竄入到了地下，在冰冷空洞的空間裡奔馳。

　　回到北部，從地下月台一路爬行，終於走出火車站，高樓大廈的壓迫感旋即臨身，晴空被裁成一塊一塊片段，空氣裡有股灰塵味，我感到渾身不明地癢，連續打了幾次噴嚏，這才趕緊到商店購買口罩，試圖將自己融入到人群中。十年的記憶斷層，讓我對北部城市產生疏離感，原本熟悉的街巷，已然更替成不同畫面的馬路與車水馬龍的景象。我選擇用走路的方式，重新尋找城市記憶，在路途中發現城市變得規律有秩序，以往在地的親切感已經轉變為服務業的待客之道，說不上哪裡怪異，大概是老闆或服務員再也不記得我的名字，再次光臨之後，我又是新的一張購物的面孔。

　　我注意到舊房子越來越少，新建物越來越茂密且高聳。現在三步超商五步診所，真是有夠便利。之前，我在南部鄉村想要看個醫生，還要騎個三十分鐘的腳踏車才能尋覓到一間藥局，診所要再騎個十分鐘到大一點的鎮上才有得掛號。我忍不住笑了，原來都市人看病跟買日用品是差不多的節奏頻率，難怪越活越久，卻也越活越難快樂起來。

　　這座城市不管如何改變，畢竟，陪伴了我多年，時間換來更新，不見老去的影子，反倒是我自己，在思想裡守舊。回到家裡，父母親急遽蒼老的象徵是蒼茫白髮下行動不再敏捷的姿態，幾句簡單的問候，歲月被稀釋成平淡的數字。不到兩年的時間，父親就離開人世了，留下幾滴眼淚與遺憾。

　　城市無論更新成多時髦的樣子，居住在內部的舊人們依舊活成保守的跪姿，所以街巷多的是格格不入的言談舉止，外在改變了，內在本質卻是傳承著某種固執的信仰。我敞開窗戶，陽光被隔壁更高的大樓遮掩，香菸味與塑膠味不停飄散進房內。我想要閱讀，卻是靜不下心來，這家的冷氣機在轟響運作，我家的洗衣機也跟著咆哮，不知哪邊的陽台傳出敲打的震動，遠在隔壁街的馬路又在鑽地維修……。

　　我想要創作，電腦卻不斷冒出新訊息，數不盡的資訊傾倒在門口，掃除不完。剛落下一個字，即刻覺得臭氣沖天，俗不可耐。這樣的日子，過了許久許久，現在，我什麼也感覺不到，無論閱讀或創作，都像個機械人似的運行。我不再期待或相信窗外是一片藍天，我寧願去迷戀電腦螢幕裡的虛擬情節與曖昧。我也不再喜歡出門，只要一通電話，什麼需求都能成為可能。

　　或許，我正在成為自己筆下虛構小說的人物，在想像的情節裡活成一成不變的樣版，無法逃出敘事的安排，因為我只是一本虛構小說裡的角色。真的，困在城市久了就會產生自我懷疑與生活無力感。直到，我開始寫信給自己，用另外一個角度的視野去拉自己一把，這才慢慢從城市的泥沼中脫離。

　　我告訴自己，用積極地寫作來強化自己的態度，透過寫詩來美化封閉的人生，藉由書寫日記的方式紓解生活壓迫的壓力，創作小說的世界去營造一個美好世界的目標與自信，善於利用正向視野從影視新聞中汲取知識與反省。我開始對於城市與世界有了全新的詮釋與解讀，內心不再焦慮與躁動，反倒可以沉靜地思考並且實踐改變。我想記錄下來的是：無論在哪裡，我要做的事情都是一樣的，只要能夠肯定自己，時時刻刻省思自我的存在意義與價值，就能活出生命的真諦，真正的體會人生軌跡上的幸福之道。

2021.06.15　初稿，讀雨居
2021.06.15　首發，方格子
2021.10.14　分享，馬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