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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西紅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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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邊的菜攤上擠了不少人。路邊停了兩輛大房車,它們的主人也在菜攤選購新鮮蔬菜。

這個菜攤在方圓幾個鎮子上很有名。它是一個簡單的小房子,伸出來一片搭著篷,後面是廣袤的農場。事實上,它就是這個大農場的直銷小門面。像這樣的菜攤,附近並不少,不過這個是規模和名氣都比較大的一個。

Louise自從搬來新英格蘭小村之後,也學著老鄉們的樣子來這裡買菜。之前她跟每個城裡人一樣,到處找附近的大超市,疫情期間經常一囤就是兩星期的肉和菜。大概一年多以後,她才從鄰居朋友那裡慢慢收集到這些本地的寶藏。城裏人總是把farm to table掛在嘴上,但farm始終是一個想像,一個讓你甘願掏很多錢來維持的想像。但在這裡,它是非常真實的農田,就在你坐的飯館,或者菜店的後門外面。至少Louise從很小時候吃到過奶奶家尚且溫暖的雞蛋以來,這是頭一次又買到了沾著雞屎和草根的雞蛋。

這個菜攤唯一的缺點是種類少。不過在美國這麼多年,Louise早就學會了隨遇而安。偶爾買到一樣兩樣新鮮稀奇的,比如泰國小米椒,或者杭椒,或者南方長茄子,她都感到過節一樣的快活。

今天有一樣新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在一排貨架子上發現了成箱成箱的西紅柿。這貨架似乎一直在,但她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們。直到今天她突然看到一個箱子上標價——西紅柿20美金一箱。另一隻更大的箱子上標著——30美金一大箱。比起一個一個擺出來的西紅柿來說,這個價格幾乎是不現實的。所以Louise猶豫了一分鐘,才過去翻了翻箱子里的西紅柿:它們看起來非常新鮮啊,為什麼成箱賣可以便宜這麼多?

她很動心想買,但即便是20美金的中等箱子,也實在太多了,買回去只能爛掉。能有10塊一小箱的選擇嗎?

正好一個店員過來,她攔住她,問了這個問題。本來Louise並不抱什麼希望,這種便宜的價格,要麼就是批發價,所以20塊以下根本不賣;要麼就是馬上過期或者有問題的產品。至少她過去的生活經驗這樣告訴她。但這個店員非常開心地笑著說:當然可以!你完全沒必要一定買一大箱呀。你要嗎?要,我可以重新給你裝一箱。

真的嗎?Louise非常驚訝。還沒等她回答,店員又趕緊補充:你知道什麼是canner tomato吧?

Louise更訝異了:canner tomato?不知道耶。同時她看到箱子上果然寫了一個“canner tomatos:$20/box”,之前自己看漏了。

店員很認真地說:這是我們給西紅柿的分級。外面那些——她指指環繞著我們的那片西紅柿紅海,它們都一個一個分開站立,驕傲地面朝顧客——是比較完美的西紅柿,而canner tomato雖然一樣新鮮,但賣相不太行,形狀有點醜,身上有點疤,或者一點淤痕的西紅柿。所以會便宜一些論箱賣。

噢,原來如此。Louise立刻明白過來。她看看店員手裡,她怕Louise不理解,還一手分別拿了一個,讓Louise仔細觀察比較。Louise定神看了半天,除了形狀醜一點,身上有一處黑色的疤痕外,實在看不出來canner tomato差在哪裡。

它們味道其實是差不多的,店員看到Louise面帶困惑,又熱情地補充了一句。

Louise立刻想起了去年秋天參加過的一次蘋果採摘。當時她閒來無事,興致勃勃地參加了紐約郊區的蘋果採摘活動。蘋果地裡到處一派豐收的景象。很多家庭帶著孩子在裡面欣賞、摘果,還有小年輕把臉貼在蘋果上照相。不少人專門買了個小籃子,盡情體會蘋果地農夫農婦的“野趣”。

但Louise的目光很快被地上的蘋果吸引了。因為地上的蘋果似乎比樹上的還多。它們看上去一點也不髒,很多身上一點傷痕都沒有,紅豔豔水靈靈的,一看就知道落地還不久,嘴上的笑容都沒來得及收回去。她忍不住撿起一個、兩個、三個……越撿越多,沒事先買小籃子,也沒帶購物袋,只好放幾個在口袋,其他的用胳膊盛。這樣沒撿幾分鐘,還是很快滿座了。

她抱著這些蘋果去下面找店鋪,想問問這些已經落下的蘋果怎麼賣,是否價格不同。結果店員看著她笑盈盈地說:小姐,您這些蘋果都是地上撿的嗎?她回答,是啊。店員說,那麼是免費的喔。她吃了一驚:免費?為什麼免費呢?難道它們不也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掛在樹上賣2美金一磅,一旦自己落地就不要錢了?店員確認了這一點,說,別擔心,掉在地上的蘋果本來也是不會要了的,因為總有這樣那樣的瑕疵,賣不了好價錢,我們也不夠人手去撿,很多就做肥料了。

總之,Louise就這樣抱回了七八磅不要錢的“肥料蘋果”。這段小故事,立刻被眼前的canner tomato帶回來了。她幾乎是脫口而出:這是你們最醜的西紅柿了嗎?店員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過來,滿臉是笑地回答:呃,更醜的嘛,暫時可能沒有了,但過兩個星期興許會有,因為也很快要過季。

Louise又追問了一句:那麼你們有醜蘋果嗎?一邊指著上星期剛開始上架的新鮮蘋果。店員又是一愣,但這次反應更快,答道:現在還沒有,因為剛上架,但過段時間應該也會有。答完又開心地笑了。跟商場裡的服務員不一樣,她的笑容裡一點奇怪的表情都沒有,完全是一種孩子被逗樂了的開心。店員的臉圓圓的,很結實,本來就很像一個蘋果,此刻笑起來更是可人。Louise也笑了,兩個人像一起玩遊戲的孩子,一樣開心,一樣興奮。

兩分鐘後,蘋果臉店員已經開始給西紅柿裝箱。五分鐘後,Louise道過謝,歡天喜地地抱著自己的醜西紅柿回家了。毫不誇張地說,這是她住到新英格蘭以後最快樂的日子之一。倒並不是因為撿了一個大便宜——這當然是快樂的一部分,而且比例不小——更因為發現了“醜西紅柿”的存在。

還有之前的醜蘋果。

還有之前生活裡從來沒注意過的醜牛肉、醜雞肉、醜土豆、醜蔬菜、醜大蒜……她看到的都是已經挑選出來的好果子。它們和那些完美的西紅柿一樣,一個一個驕傲地站立在櫃台上,像德加筆下的芭蕾舞女孩。

而它們的醜兄弟醜姐妹們,要麼被再次翻進黑色的泥土裡,充當下一輪的肥料;要麼被丟棄在街道邊、路邊、水溝裡,無人注意地腐爛。

但今天,她終於看到它們了。這種感覺,跟在vintage店裡發現了一件有破洞但非常好看的外套、一頂現在人看著過了時但其實做工非常精緻的帽子一樣。它給人帶來的興奮難以言喻。這種感覺,甚至跟東西本身沒什麼關係。

她想到來美國之後感到的食物種類的貧乏。在這個物質生活水平排名世界第一的國家,一個什麼都可能短缺但最不可能發生物質短缺的國家,她時時感到吃的貧乏:種類的貧乏是其一,但更要命的是趣味的貧乏,想像的貧乏。牛排永遠是厚厚的、新鮮的、昂貴的,魚和雞和蝦,永遠是無殼的、蛋白質含量最高的、沒有肥肉的那一部分,西紅柿、辣椒、大蔥、黃瓜……永遠是粉雕玉琢的、完美無瑕的、閃閃發亮的。你看不到牛腩、牛尾,看不到豬耳朵豬腳,看不到雞爪雞頭,看不到各種形狀的水果和蔬菜,看不到有雞屎的雞蛋,甚至看不到蛋白質含量略低的任何魚和蝦,好像這些東西在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一切都是完美的,和商場的燈光一樣完美。一切都是乾淨的,和商場的貨架一樣乾淨。一切都是幸福的,和社交媒體上的照片一樣幸福。

好多好多以前吃過的食物,幾乎一大半從源頭就已經消失了。她曾經非常認真地想過,牛啊豬啊雞啊魚啊,除了躺在商場的那些部位之外,它們身體其他的部分去哪兒了?曾經有人告訴她說,很多出現在了韓國和中國餐廳裡啊。從屠宰場出來,動物們的身體就開始各奔東西。超市顧客能看到的,永遠是精挑細選的一小部分。

然後現在她發現,蔬菜和水果竟然也一樣。它們中間很多兄弟姐妹,很多殘肢斷臂,也都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落裡藏著。其實並不是真的看不見,是我們根本沒去看罷了。

那些地裏的蘋果,是她吃過最甜的蘋果。Louise吃著今天剛買的醜番茄,想起了那些醜蘋果。今天的醜番茄,也是我這麼久以來吃過口味最豐盛的番茄,熬出來的汁水跟最濃的番茄醬一樣濃郁,而比那新鮮一百倍。不,不是因為感情的因素。她心裡非常清楚。這是她親自品嚐出來的結果。人每天都在吃東西,吃這麼這麼多東西,但記得住味道的沒有幾個。這兩個,她都記住了。那種香甜的氣味,她隨時都能聞到,絕不是幻覺。

她又想起了那天在農場裡見過的長條南瓜。那些南瓜沒有被採摘,而是躺了一地。它們有些難看,形狀怪異,有些過於瘦弱了。剛露出來的時候,它們應該也很新鮮。但現在已經開始腐爛,泥土已經慢慢重新翻上它們的身體。它們深藍色的皮膚滲出黃色的膿液和黑色的污跡。那時她只是隱隱感到一點難過,但現在,她全都想起來了。

我們花了太多時間,學習如何扭頭不看我們“不該看”的東西。而很多時候,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是誰規定了那些東西“不該看”。我們只是知道。而且我們還知道,如果違反了,就很可能給我們帶來不愉悅甚至不好的結果。比如,當我們不再渴望燈光下那些完美的商品,我們開始看到土地,可能就會不小心看到和丟棄的蔬果一樣慢慢埋進土裡的自己。

於是,我們可能就不再像現在這樣渴望從自然裡走出來,走進漂亮的城市,住進美麗的大house,“活得成功”、“活得有意義”。我們會開始好奇平凡,好奇自己在自然裡是一個什麼樣子。我們可能就不再渴望“人性的光輝”,我們開始好奇如何做一個謙卑的孩子,大地的孩子,神的孩子——慢著,等一等!——那好像是我們剛剛打倒的愚昧和迷信?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這曾經是Louise最愛讀的篇章之一。沒想到在一箱醜西紅柿裡找回來了。

尤其是中國人。Louise想。尤其是中國人,我們對這件事情知道得實在不能算不久。失憶也許也沒那麼可怕,既然找回記憶的感覺原來這麼甜蜜。可怕的是拒絕回復記憶,拒絕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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