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月色】民國女刺客

前些年，侯孝賢導演的《刺客聶隱娘》名重坎城，又奪金馬。而聶隱娘者，一唐朝女刺客耳。

近代也有一位女刺客施劍翹，一九○五年生。父施從濱，軍閥張宗昌之部將，官拜直魯軍混成旅旅長，一九二五年兵敗於孫傳芳，被俘，槍斃於蚌埠車站前。孫傳芳尚且不准他人為其收屍。

一九三五年，孫傳芳下野後，於天津居士林禮佛誦經。十一月十三日下午六時許，施劍翹喬裝信女，持白朗寧手槍，近身槍殺孫傳芳，一槍中太陽穴，一槍中後腰，一槍中後腦。一代軍閥孫傳芳當場死亡，舉國震動。

後來此案與「孫美瑤臨城劫車案」、「孫殿英東陵盜寶案」、「永和金號慘案」，並稱民國四大奇案。

施劍翹原名施谷蘭，在父親施從濱慘死後，矢志復仇，改名「劍翹」。據說是從她寫的兩句詩「翹首向明月，拔劍向青天」而來。

施劍翹行刺後束手就擒，當場發放傳單，表明行刺係為報父仇，無關政治。傳單上自署詩二首：

父仇不敢片時忘，更痛萱堂兩鬢霜，縱怕重傷慈母意，時機不許再延長。

不堪回首十年前，物自依然景自遷，常到林中非拜佛，劍翹求死不求仙。

詩才普普，但直白傳情。 此女刺客，比李安電影《色戒》中的王佳芝乾脆多了。

只是王佳芝（鄭蘋如）行刺漢奸易先生（丁默邨）不成，淪為槍下亡魂。施劍翹殺了孫傳芳，卻是繫獄不久便被當局釋放；她雖抱必死之決心，卻活了下來。

話說本案發生後，天津地方法院於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六日宣判，認為施劍翹殺人事證明確，但因其自首，可以減刑，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孫傳芳的子女對於天津地方法院如此「輕判」，大表不滿。乃上訴至河北高等法院。

施劍翹在羈押期間，又寫了幾首詩：

捨身誅賊報親恩，三響砰然客斷魂。閨閣玩槍君莫笑，劍翹生長在侯門。

血濺佛堂經染血，親仇已報無遺憾，自投法院甘受刑，猶想萱堂老壽星。

劍翹本未脫天真，一點愚忱幸已伸。但乞天憐隨妾願，來生不做女兒身。

這些獄中詩被記者探知，廣為報導，更使此案成為媒體熱點，深受各方關注。

在這種情形下，孫傳芳子女仍用惡勢力讓重要證人暫時失蹤，無法到庭作證。意圖在法庭上動搖施劍翹自首之事實。

最後河北高等法院認定不符合自首的情形，撤銷原判決。但在刑度上卻從輕量刑，反而改判有期徒刑七年。

高院判決一出，被告施劍翹不服她有自首卻不算數，被害人家屬對刑度更輕一事，尤為不滿意。兩造遂再上訴最高法院，當時的最高法院謹守法律審的界限，不再查證事實，直接駁回上訴而告確定。

施劍翹收到最高法院判決之後，竟然又寫了兩首感懷詩：

傳單散滿佛門庭，報警呼聲四座聽。自首終成鏡裡影，從今誰敢不逃刑。

不期判決一如前，壯志難為世俗牽，曲直是非何足辯，不經磨煉不驚天。

這可能是以舊體詩表示對近代司法不公抗議的第一例？換作今天的話來說，便是罵法官是恐龍，判決結果是烏龍之類的了。

判決既已確定，施劍翹入監服刑。穿上第108號的囚衣，她又作詩了：

監中一律號新衣，大領穿來另有神，換罷囚裝羞對鏡，劍翹又似出家人。

到了當年的中秋節，獄中的施劍翹觸景傷情，乃成一韻：

同是中秋節，人間兩樣看，萬家齊慶祝，全獄悉辛酸，念父心徒痛，思親淚暗彈，可憐今夜月，監裡一見難。

大抵父仇不共戴天，施劍翹為父報仇，其情可憫，殺的又是名聲不佳的軍閥，乃在社會上獲得極大的同情。當時的婦女會、學校、律師公會等均通電聲援，籲請政府特赦。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四日，國民政府突然發布特赦令。

施劍翹因其父施從濱，曩年為孫傳芳慘害，痛切復仇，乘機行刺，並即時坦然自首，聽候懲處。論其殺人行為，固屬觸犯刑法，而以一女子發於孝思，奮力不顧，其志可哀，其情尤可原。現據各學校各民眾團體紛請特赦，所有該施劍翹原判徒刑，擬請依法免其執行等語，茲依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第六十八條之規定，宣告將原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之施劍翹特予赦免，以示矜恤。

此令

國民政府主席 林森

中華民國二十五年十月十四日

國民政府要特赦就特赦，居然在特赦令中寫到施劍翹「坦然自首」，這不是直接打最高法院的臉嗎？由此事或可隱約探知當年法院的地位在那裡。

施劍翹不過是一介孤女，孫傳芳雖倒臺已久，但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親朋故舊也還是很有勢力的。怎麼能讓施劍翹這麼快就得到國府的特赦令呢？

經過當時記者的挖掘，發現是馮玉祥的關係。他拉了國民黨大老李烈鈞、張繼等人聯名呈請國府明令特赦。

原來，施劍翹的叔叔是施從雲，施從雲是革命先烈，當年和馮玉祥一起組讀書會，一同在灤州起義，響應武昌革命，並因此壯烈犧牲。

對於年輕時的伙伴，總是有不一樣的感情。尤其是摰友攜手，年少而亡者，必然感銘更深。

亂世之中，誰又能知道你所做的這個、那個決定，會帶來什麼樣的因果，那一種的結局呢？

施劍翹是有受教育者，程度看來也許並不很高。但以詩言志，並沒有太大的困難。詩寫的好不好是一回事，但「作詩在生活中」這件事，今天的人大概是沒辦法了。今時今日，仍會做舊詩者，大抵炫技耳。

之後的之後，刺客施劍翹還過了很長很曲折的人生，此是後話不表。一九七九年因癌症死於北京，享年七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