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舜之事,吾知之矣
今天闲聊时,朋友提到很多诗词本不觉有他,直到身临其境,才体会到其中妙处。一位提到在海边观看日出,想起曹操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另一位则在入秋踏青时,浮现曹丕那句“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大家都认为曹操的句子比曹丕更有味道。我笑说,别看曹丕的辞赋成就似乎不如曹操、曹植,他可是中国最早的文学批评家。一部《典论》就足以在古代文学史有一席之地。三曹个个天赋异禀,魏武文武全才,似乎只有太祖可比;曹植是李白偶像(谢灵运)的偶像,就更不必说了。
有人问,那三曹跟三苏比呢?以我看来,三苏不如三曹。这倒不是我不喜欢三苏文章,实际上我的古文底子很大一部分就是从《三苏文选》背起的。《贾谊论》那句“非汉文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至今还是我眼中议论文先声夺人的典范;至于《六国论》中“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胜,弊在赂秦”,虽然就政论而言就略显偏颇,也不失为语势磅礴的佳句。我认为三苏不如三曹,并不仅就其做文章的水平而言。
说白了,三苏更接近单纯的文人,其文字又多用于说理。虽然我也沉迷于说理,但我深知说理本身难以触及心灵。比如苏洵洋洋洒洒论证那么多,到底还是没有政治失意的曹植醉醺醺笑骂一句“辞赋,小道耳!”让人感慨。毕竟苏洵五十岁因政论文名满天下时,他所汲汲追求的政治事业,在不到四十的曹植那,早就已是过眼云烟。大概等到苏轼晚年说出“我被聪明误一生”时,才接近“辞赋小道”的心理状态。我一直觉得, 就文人性对我的生命感悟而言,三苏不如三曹丰沛。
因其特殊的政治地位,三曹的文字少了那种“书生轻议冢中人”的习气,有种既混杂又纯粹的文人性。说到文人性,曹植可能更接近大众的刻板印象,甚至一定程度上塑造了这种印象:才高八斗、少年得志。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失利,美人江山都留不住,只能沉溺酒色郁郁而终。
不过今天不谈曹植,只谈他爹与他哥。一般认为曹操与曹丕的文学造诣不及曹植,这或许是他们用了更多精力在宫廷斗争之中。但也正是这种政治家外表下偶尔流露出的文人本色,才更为微妙与耐人寻味。
首先是曹操,我认为曹操的文人性在于一种独特的自卑、敏感、与矛盾心理。习惯于各种三国游戏中枭雄设定的人们,可能很难想象东临碣石的魏武帝,居然也有脆弱的一面。比如他在接见匈奴使者时,因自己容貌不佳、身形短小而自卑,让高大俊朗的崔琰冒充魏王,自己则假装魏王身旁的持刀武士(这也是古人把代笔称为“捉刀”的由来)。事后曹操还让人追问使者对魏王观感如何,使者表示,魏王虽然高雅,但身旁的捉刀人才是真英雄。曹操闻讯后,即刻追杀此使者。曹操杀人的理由众说纷纭,但他这种自卑的心理,似乎完全背离了如今“成功人士”的主流论调。君不见,马云曾说“有人问我,马总你唱歌不好听会有压力吗?我说我不好听难受的是你们,我有什么压力。”似乎上位者天然应该自信,把痛苦丢给下人,但曹操不是。
在曹操位极人臣时,他写了篇言辞恳切的《述志令》,坦承自己最初的志向也不过是讨贼立功,在坟墓留下“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的名号。曹操可没说自己只想着解万民于倒悬,或者“我对钱没有任何兴趣”、“最后悔的决定是创立大魏后,没空陪家人”之类的名言。到了曹操临终时,他更是毫不顾忌地展示了他脆弱抑或豁达的一面:他命人将余香分给诸夫人,并吩附众妾学作组履去卖,而使妻妾有所寄托,史称“分香卖履”。要知道当时曹家可是如日中天,不久曹丕便篡汉自立,但曹操却早已担忧身死族灭后,妻女的生计。我很难在万民拥戴的政治人物身上看到这样自曝其短的行为,只能理解为是曹公的一种脆弱而敏感的文人性。
曹操写了太多,谁让他是我的童年偶像。不过今天的重点其实是三曹中真正的开国皇帝,却存在感最低的曹丕。小时候读三国,我也认为曹丕只是一个不顾手足之情,残害手足、胁迫献帝的奸诈之徒。后来发现他不仅著有第一部古典文论,也模仿女性口吻写过不少辞赋。不过我觉得最妙的,还是曹丕偶尔显露出的幽默或自嘲。当然,说起文人幽默,苏东坡首当其冲。但拘于社会地位,苏轼最多也就跟佛印和尚笑骂几句,或者吐槽一下王安石。曹丕的身份可不一样,那是众望所归,终结大汉王朝的魏高祖文皇帝。他在朝堂之上开的玩笑,也就只有他敢开,别人却不敢笑的份了。
曹丕篡汉时,一边鼓捣手下不停催促汉献帝禅让,一边连续三次推辞,称自己诚惶诚恐,吓得“心栗手悼,书不成字”。要知道上一任影帝王莽,在篡位时都没有耐心搞这么推来让去的一套。一番表演之下,曹丕最终迫于无奈,不得不开创魏朝。然而在这个新时代新征程开启的大好日子,曹丕却悠悠然说了句暧昧不明的话:
尧舜之事,吾知之矣。(尧舜禅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今天算是搞明白了)
这句话可太妙了。字面意思上,曹丕是登基后志得意满,自比尧舜。但一琢磨又不是那么回事。汉魏禅让虽然较为和平,但曹操之前诛杀伏皇后,威吓献帝,已将君臣之礼视若无物,搞得过于难堪。以至于后来司马家青出于蓝,在篡魏时直接把皇帝当街砍死。因此,在曹丕如愿以偿当上皇帝的当下,说什么“尧舜之事,吾知之矣”,很难不让人觉得曹丕在自黑,只不过这个笑话大臣们敢听也不敢懂。还有进一层含义,是曹丕借着自嘲,把尧舜也拉下马,意指三代禅让故事,其和平的表象下也不过就是这般宫廷阴谋罢了。你儒家的政治偶像都是如此,那咱们大哥不说二哥,谁也别笑谁乱臣贼子。
八个字说出三个层次,可见曹丕的文字功力。更难能的是,这实在不像一个政客、遑论开国皇帝说出来的话。不过惟其如此,才显得可爱。即便位及九五,他还是忍不住在如此“崇高庄重”的场合抖个机灵,讲一个无人敢笑的笑话。
不知曹丕在登基时,是否脑海中也闪过他胁迫献帝、放逐曹植、软禁曹彰的场景;而这番自嘲中,是否也带了一些他对自己于政治斗争中逐渐异化、置兄弟君臣之分于不顾的无奈?
然而魏文帝不是汉武帝,文人性也终究无助于治国。曹丕最为人诟病的,便是他五次试图收复东吴,均大败而归。面对波涛汹涌的长江,曹丕说出了那句与“尧舜之事”齐名的政治名言:
“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长江天险易守难攻,这大概是天意吧)
这句话被视为南北分立的话语开端,也被批评是群星璀璨的曹家最没出息的言论。
六十年后,东吴被晋武帝所灭,中国重归统一。
可见政事之残酷,最终还得仰赖杀伐果断的武帝们。魏文帝只是一个异类,他就像一个误闯政坛的人类学家,用超然的眼光审视朝堂上庄严的一切,以戏谑、直白、又暧昧的笔触,留下那句消解政治伦理崇高性的后现代独白:
尧舜之事,吾知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