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人的自杀［终］｜狡猾的怪物

世界上总有和太阳一样的人。

阿梓。

她是我的学姐，常与导演和艺术家作友。

也做播客和诗社，一群和她一样志同道合的人。

关注她的Flowerbox用户把她称为梓梓老师，同时用“您”来称呼。

有时翻到她的Flowerbox动态，说有认识三十多岁的成年男性，还是彼此很信任的朋友。

真厉害的人呐…我不住地想。

这样的人也是我的关注者之一，还总是给我的动态点赞，不知道她知不知道现实中的我？

不过，在钦佩之余，我开始嫉妒她。

逐渐演变为强烈的杀意。

和太阳一样的她，在Flowerbox上为人解答疑惑，几乎每一条回答都诚意满满。擅长三种语言的她，见多识广。穿得很文艺青年。

她在动态里分享自己的伴侣和认的弟弟的小日常，她诙谐幽默，为人随和。

不会有人嫉妒她，除了我。

你说为什么嫉妒？因为她能够灵活穿梭在各种情绪中，不像我只能在一种强烈的情绪里不断徘徊。其实我明白她的情绪和正常人一样，如非患有精神疾病，谁会每天只沉浸在单一的强烈情绪里？

单凭这一点是不发让我如此咬牙切齿的，我嫉妒的，是在她忧伤失落时，身边总聚集着一大群既喜爱她又优秀的人，总会有人关心她。

比如她总以“XX组”为tag，用名字后缀代表她和她伴侣、认的弟弟。

能看出他们给了她很大的帮助。

但我没有，就连看见我的人都没有。

不，有的，现在是有的，我有小颜！

放学后，我找到小颜。

小颜不愧是小“颜”，五颜六色的。

“今天也很可爱哦！”

我拍了拍正在扫地的她，教室里的臭屁虫早就各回各坑了。

“感觉你最近越来越活泼了欸～我喜欢现在的你！”

“嘻嘻！”

我挠头笑笑。

她还是同样的笑着，后来索性不扫，半倚桌子玩弄着发丝。

浅水蜜桃色渐变，她又换发色了，难怪这么可爱。

“你知道阿梓吗？”

“那个有名的学姐？”

“对”

“噢噢我认识她，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我和小颜不算吗？

眼前如水蜜桃甜蜜的她，冲我眨了眨眼睛。

“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学姐她懂很多啊，我们不关心的时事她都关心，好像在做性别平权来着…而且成绩特别拔尖，对谁都热情，人超好的！”

“其实…”

“怎么了？”

又看到了她关切的眼神，好开心，不过我得说说我的烦恼，和朋友间说烦恼不过分吧？

肯定不过分，嗯！

“我不是很喜欢她…”

“这样啊…说说看？说出来会舒服点”

“我自觉着自己是很阴暗的人，看到她有很多关心她又优秀的朋友，怎么说呢…我没有像她那样有那么多真心待她的朋友…”

“真正朋友有一个就足够啦！你不是有我吗？超喜欢你的！”

她笑得像刚绽放的花儿，天真甜美至极。

“不…”

“嗯？没事的，说出来好了，有我在”

“不！”

“你和我不一样！”

我低着头大吼。

“你和我不一样！你和阿梓是同一类人！你们都是幸福的人！围在你们周围的，大都是既优秀又喜爱你们的人！而我呢？！我如果没有遇到你，那我就会一直透明下去！你知道吗？！谁都看不见你是什么感受？！”

“我承认，我没你们优秀，我这样没人注意理所应当…”

大口喘气，胸口像压上一块巨石，心跳得飞快。

“你不是已经有我吗？没事的，以后我们一起去探索，会交到很多很棒的朋友的！”

“ 你 不 会 明 白 的 ”

我直直盯着她如小狗般圆润清透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出。

“ 你 不 可 能 明 白 的 ”

下一秒，我跑出教室，重重甩关后门。

阿梓她太耀眼，围在她周围的都是喜爱她的人。挺可笑的，我有想过成为她的“不可替代的关注对象之一”的念头，不过呢，到头来发现不是这样，她的身边依然围着喜爱她的人，她的电台、诗社、XX组的小日常都还在顺利进行着。她太耀眼了，所以我不会关注回她的，我取关了她，也移除了她，我会继续点进她的主页，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联系了，她的耀眼令我无法忍受。于她而言，还有无数个人可以替代我，这样就好。

其实这没什么，只是突然碰见了原本遇不上的，原本该被我仰望不能触碰的人而已，任谁都会受到冲击。

太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山的，《念故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播完的，只有满世界的蝉在叫着。和白日的蝉相比，它们好像不怎么费力了。

我在Flowerbox发出这条动态，阿梓她不会看见的，因为我已经将她从关注我的列表里移除了，这样也好。

发这些…果然还是想被人看见吧……

肉身的我不能被人注意，反而在虚无的网络世界被人看见，真可笑。

这次的坏掉和之前的坏掉应该不同，现在，我的自我要碎了，风猛打窗户，我的自我快被拍碎了。

以前的日记，发出来有4位用户点赞。

小颜还没有来找我。

说再见吧。

和一些人说再见是困难的，她们是正常人，而我是一点就爆的怪物，只有我在彻夜烦恼，而她们就算是彻夜，也是彻夜欢乐，如果她们真有彻夜烦恼，那也一定有友人为伴。

发完了，去找她吧。

和你的相识既令我开心，又令我如同坠入地狱。“他人即地狱 ”，在这个号的羁绊，与你的认识，包括学姐，正是我的地狱。我要回到我自己，我要离开你！我想你不会来找我的，我也不期待你会来找我。［7:59 PM］

随后，我屏蔽了她，同时删除了我这边的聊天记录。她仍然可以向我发消息，但是她应该暂时不知道我屏蔽了她。

一夜没睡的我，看到她在次日中午发了一条动态：

1. 不要判断我。不是没试过理解你，但无论说什么话最后都会被揉进你自己的话语体系里，都会变成怨怼和一堆判断句。

2. 不管是不是身不由己，不管是不是有意操纵，你数次把我的善意踩在脚底摩擦，你能意识到吗？如果你是想激起我的情绪，“反正你也永远不会来找我 ”、“反正她很快就会忘了…”没用。这种伎俩在我这用不了第二次。我的耐心已被耗尽。

3. 我已经受够了，希望有人能理解包容这些来拥抱你吧。

我之前用过很多次吗？

原来我在利用她吗？我在控制她吗？

就像她的学姐对她做的那样？

她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反复无常，我也不明白自己。

我…

出去走走吧。

……

好久没下雨了。

无数雨滴争先恐后砸往冰冷坚硬的城市街道，从杂乱的人群溢出的霓虹光线，随着人们的移动现出消失。

在红绿灯十字路口前方，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广场。

红灯“嗒、嗒、嗒”，仿佛在用沉重的语气试图停止一切。

我能停止吗？

我太怕被现实打击，被人忽视，胆大的你们，是无法理解胆小鬼的心情的。你们只会想“被人忽视是常态，这没什么”，你们会在说完这句话后去找你们的朋友玩，可我就算有朋友，也没有像你们一样可以直接找的朋友。

自言自语的我，又做出了动漫主角…不如说是忧伤文艺青年的双手插裤袋45度角仰望天空的模版动作。

哈哈…果然还是没人看我啊……

连因为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抬头看我的人都没有，我到底是有多…

多…

……

龙飞凤舞的闪电，五雷轰顶的重响层层降临。

没有一个人看向我。

我难道是这座城市的局外人吗？说起来，真正找我搭话的只有叶颜。

呵呵…果然是是这样吗？

49天。

我存在的时间。

我总去否认这个事实，我无视这一切，可是四十九天的轮回不会消失。我已经失去叶颜这个唯一能“看见”我的人了。

…

我必须往前跑，必须要往前跑不可，可是不能往前跑的话，我该怎么办？

我要怎么办才好？

我什么时候会消失？

为什么我要受这种待遇？

下三滥的蠢货，我这种执拗不清的家伙，果然不能被人看到对吗？就应该这样，不是吗？！

雨点疯狂地扔在我身上，整个世界都在排斥我。

明明大家都像往常一样，低头看手机，过马路。

为什么看不见我呢……其实我知道自己就是个品行恶劣的小人呐…真可笑，像我这种小人也拥有过朋友。

朋友…到底是什么呢？

我还在往前跑，广场有这么远吗？

原来我要去广场啊…为什么要去呢？

因为小丑在那吗？

果然在啊…哈哈

「面包总会有的，希望一切都好起来，希望网络上的我和现实中的我不再割裂，希望能有重视我的朋友。

我喜欢小丑，要是我们能成为好朋友，一定特别投机。」

•透明人曾经发过这样一条动态。

•所以它决定冲上前，抱紧小丑。

•它冲上前，像是要抛弃一切般抱紧抱膝痛哭的小丑。

•它不知道小丑为什么要痛哭。

•透明人总感觉自己是空心的，在无数个阳光过于明媚的夏日下午。

•现在它似乎得到了些许安慰。

她们的故事都在继续，只有我一个人停滞了。

我的时间静止了。

我在想。

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在挣扎吧。

曾认识的人，下午，像往常一样发着和昨日无差的动态，是的，这是她们的生活，她们有权利使用她们的生活，自然也有权忘记我。此后的数日，也许会直到半月后，就像我从未存在过那般发着分享生活的动态，未来没有我，她们的记忆里，也没有我。争取在他人的记忆里博得存在的地位，是可笑的，我毫无特点，而围着她们的，尽是和她们一样优秀，光一般的人们。

广场外的人，就算下雨也很热闹。

五颜六色的伞，想到的色彩斑斓的她。

记得她曾说过，如果自己是90分的人，而周围都是60分的人，那么她会降分来配合周围的人。

阿梓学姐也是这样吧，优秀的90分。

哈哈…

我仰着头，分不清雨水和泪水的界限。

她们…

太优秀了…

我是…不及格的人。

所以她们要降低自己作为90分的身份来关照我，别再这样“关照”我了，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不理我？我难道是滑稽小丑吗？只有我，只有我，在拥抱独自一人的滑稽小丑，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

广场外，塞满了90分的人，人群中，没有一个，会看向我和小丑的拥抱。

我容易把人想得太好或太坏，我总以自己扭曲的认识理解他人。

所以才会成为透明人吧？

都多少次了。

我好喜欢下雨。

就让整个世界为我而落满所有吧！

……

……

……

好像雨下了很久，从密布乌云的缝隙伸出一束光线，就像只——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善人也好，罪人也好，都会慷慨抚摸头顶的，救赎般的手。

雨小了不少，光源处的缝隙缓缓扩大。

哗啦哗啦地——

落下许多闪耀的光芒。

我听到熟悉的《念故乡》。

千遍，百遍，数不清。

空中飘落着一些声音，我知道，这是属于我的碎片。

好像能看到蓝天了，真希望不是做梦，哈呀…真美好

要融入天空，成为蓝得令人心痛的湛蓝天空的一部分，因为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和小丑手拉手翱翔。

（终）

*后记：

这是一部糟糕至极的小说（笑）

这篇便是《透明人的自杀》的原结局，我还是没能修改。保留它原本的模样，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一直很想写一篇小说，却迟迟不敢动笔。也不知是害怕自己的失败，还是恐惧终将发现袒露出的不堪内心。写作本身于我而言是一面明镜，而写小说，则是窥探“明镜之阴影”。正好比《偷窥者小平次》（京极夏彦）——在“未知之饥渴”中透过尘世以窥幽微人心。

全篇以“透明人”自身为第一视角，讲述了透明人自己的故事，亦是透明人自己的“回忆”。石黑一雄的《远山淡影》中有这样一句话：

“回忆是模糊不清的，这就给人们的自我欺骗创造了条件。”

诚然，透明人是压抑的透明人，更是可悲的透明人。曾有类似体验者，很难不对透明人产生同病相怜的怜惜。

然而，站在笔者的角度来说，你是错的。

透明人是一个狡猾至极的角色。哪怕在回忆中，它也选择了有利于自己的回忆叙述方式。

透明人真正的悲剧在于：它狡猾、胆小、对真正的自我从始至终就非常清楚。

警惕像透明人一样的人，保护自己不被拉入深渊。

不要因好奇一个人而冒犯接近，因为你不会知道，等候你的，是彼此真正的理解，还是回望你的深渊。

写于2020年7月5日下午

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