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纪念品商店
还要再过3个地球日,天才能亮。
老吴叹了口气,雾气蔓上她的面罩内层,隔着宇航服,擦也擦不掉。幸好老吴早就习惯了,从宿舍出门到班机点这两步路她太熟了,闭着眼睛也走不丢。她无所谓地想着,轻手轻脚地往前走。身上的宇航服是便宜货,将就着能用就行。质量好的宇航服不仅不可能面罩起雾,更有智能重力适应功能,如果刚从地球来还未适应月球重力的人穿着,在月球上也能如履平地,完全感受不到差异,而不会像穿着廉价宇航服的老吴刚来时那样——一个不小心飞到半空,吓出一身汗。
还能怎么样呢,老吴身上最便宜的款式的售价和最好的款式的租金之间,都相差老吴半个月的房贷。如果不是老吴这样节衣缩食,她的父母在寸土寸金——其实从外星大开发兴起以后,地球上的土可比金子值钱了——的地球上哪能住得起现在二十三平的养老房。更别提她在月球买房,根本是痴人说梦。老吴又叹了口气,在密封门前站定。门口的识别器认出了她的脸,打开了密封门。穿过两道密封门,就是无氧区,老吴坐上了基地班机。
老吴住在158基地,但在273基地上班。原因当然是158的房租便宜,因为158是早期建成的民用基地,设备早已老化,尤其是覆盖基地的空气罩系统。月球工业开发充分后,人们决定建立带空气罩的基地,在基地内部实现常态化空气供应,可以建立模拟生态,就能有能够日常运转的城市,而且基地里的人们也不需要一直穿着宇航服。但比较老旧的基地空气罩系统老化后供氧不足,住在这里就像住在地球的高原。只有年轻力壮的穷人家月漂才愿意吃这个苦,每天坐来往于不同基地的班机通勤。不过,因为一月球天相当于地球一个月,人类的生物钟暂时无法调节到按一个地球月当一天作息,所以长期在月球生活的人会让自己的生物钟适应“月球调整日”,也就是每60小时当作一天。这么算来,虽然通勤辛苦,但通勤的频率并不高,就还不算那么糟糕。
父母下个月的房贷,自己来月球的交通费贷款,去年开始还有弟弟复读的借读费和生活费,……班机在黯蓝的夜色里沉默飞驰,老吴则心算着花销和进账。再坚持五年,等弟弟三十岁大学毕业了,如果他能在非污染区找到工作,自己就能喘一口气了吧。本来要是他肯放弃他不擅长的读书,去报名外星开发项目,来月球或者去火星,也能马上拿到不错的收入——可是家里又舍不得独苗吃这个苦。能怎么办呢,姐姐既不是独苗,也不怕吃苦,所以成人学校一毕业就来了。船票是最便宜的慢速飞船,足足要坐一星期才能到月球,但连这一张票家里也无力支持,是老吴自己找了一家“星际创业人才孵化中心”贷款的。结果机构不正规,老吴吃了闷亏——七年了,她还在还交通费的贷款。
两个小时后,班机驶进273基地入口。这片峡谷的几个基地里,只有273基地是开放给游客的。这个时间游客们还在睡觉。他们大多是坐高速飞船来的,全程只需8小时,所以他们的生物钟还在地球时间。灰蓝色的地球垂在天际线上,基地入口门可罗雀,只偶尔有班机载着老吴这样的月漂上班族从入口进出,准备在游客们醒来之前,把景区开张。
老吴在这个景区工作了五年。刚来月球的时候,中介欺负她新来不懂行情,安排她去做“伐木工”。“伐木工”是中介的黑话,其实是基地拓荒工的意思。那是最辛苦的工作,虽然开发商的工程报告写得很轻松:大部分工作由机器人和机器完成,但是机器人和机器都比人工贵多了,实际上多数工作仍由人手完成。做“伐木工”的人,很少能活着回到地球——“货损率比较高”,用中介的黑话说。但老吴做了两年,竟然不仅健康无恙,还设法转岗到了轻松得多的景区,不得不说她有两下子。
班机停稳,指示灯一关,老吴就赶紧关上宇航服的氧气机、脱下面罩,呼吸起高档基地的纯净空气。这样比较节省自己的氧气机。
寄存了宇航服,换好了工作装,老吴搭公车去景区上班。老吴在景区做过保洁,做过导游,现在终于落脚到一份自己觉得稍微满意的工作:纪念品商店店员。工作不累人,食堂包工作餐,旺季甚至能有点提成,还能怎么样呢。
纪念品商店里摆满了各种高级商品。自从第一个地球人登月已经过去了七百年,但商业化的月球旅游才兴起几十年。游客们大多是从小在地球非污染区隔离罩里长大的,把月球旅行写在中学入学申请材料里或者年假to do list的高收入人士。纪念品店为他们准备的,自然也是最高科技、最新奇的纪念品。以月球土壤制成的月球模型已不出奇,最近销量已经不如开拓号坠毁100周年纪念积木——它不仅高度还原了那艘著名的悲剧飞船的外形,拼好后的模型还可以飞,甚至可以模拟百年前震惊太阳系的那场坠毁,在半空中炸成碎片。不同的是,模型碎片落地后可以自动回复成原始包装的形态,方便买家从头再拼。
不过要说长时间来最受欢迎的纪念品,应该还是老吴负责的月球地契。自从月球工业化开发变得实际,月球的土地归属就成了一个重要的国际问题。几十年前的某个国际条约决定,月球的土地属于全体地球人所有——具体来说,是该国际条约签订日时的全人类及其后出生的五代人,每个人都自动拥有一块大约二十平米的月球土地。不过这块法律上拥有的土地是抽象的,人只有亲自登上月球才可以申请到一块有具体坐标的土地。这就是老吴的工作:负责处理游客们的土地申请并颁发地契。虽然以目前的月球开发程度和能来月球的游客的财力来说,这块巴掌大的土地没什么实际用处,但他们乐意申请地契留作纪念。浪漫的年轻人还会把自己的月球地产送给心上人——尤其是来自老吴她们洲的游客,毕竟那里有句老话:月亮代表我的心。可以不伤筋动骨就让爱人看见自己的真心,不是很美好吗?
不过在老吴这里,这只是份流水线一样的工作。浪不浪漫,最后都得吃饭。她已经习惯。也不是没见过情侣开开心心旅游,一方缠着另一方把土地转给自己,结果发现对方不仅早把它转给了前任,就连浪漫的旅行本身也是和前任那一趟的重播。老吴反正是不舍得花申请费,一大家等她养活的人,是眼前更急迫的实际。但游客们喜欢,那也是他们的事。
“喜欢啊……”老吴坐在柜台前,没留意自己把脑海里的胡思乱想说出了口。这个词离她太远了,导致她自己听到时都吃了一惊。
“我喜欢你!”突然柜台前飘来一句话,让老吴又吓了一跳。这声音并不是来自她耳内的听译器,而是由站在柜台前的小女孩亲口说出来的。女孩身旁的一位中年男人赶紧解释了起来,听译器几乎同步地在老吴耳内播放了译文:“不好意思,她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她只会这一句世界语。”不过老吴不需要听译器也听懂了,因为男人说的是她家乡的方言。来自非污染区的游客都说世界语或者各洲官方语,并通过入耳式听译器同声传译或者智能眼镜同步字幕来互相交流。土气的方言,老吴来月球以后从没听到过。她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土语问候,但如果系统监测到她在工作场所说方言是要扣工资的。她赶紧忍住,用标准的世界语说:“没关系。请问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呢?”
“我女儿,呃,她,想要申请她的月球地契,”男人有点局促,显然不是这种旅游的常客,“请问,是在这里办理吗?”
“是的。”老吴转向小女孩,“请您将脸朝向柜台右边的人脸扫描器。系统识别确认您的身份后会为您生成申请表。”
小女孩一动不动,老吴这才发现她并没戴听译器或者智能眼镜。男人用磕磕巴巴的世界语解释道:“啊,对不起,我们只租了一台听译器。我转告她。”随后转向小女孩,用方言告诉她要做什么。女孩这才走向前来,把脸对准了扫描器,眼睛却看着老吴,露出了一个龇牙咧嘴的笑:“我梦见过你,姐姐,你在月亮上种树,种了好多树!上个月爸爸问我有什么心愿,我说我要来月亮。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男人以为老吴听不懂土话,又磕磕巴巴地解释:“她生病了,有时候会说胡话……她说昏迷的时候在梦里见过你,应该是记错了。真不好意思!请问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没关系,”老吴用世界语回复,并用手掌指向大厅一角的休息区,“系统已经核实申请人信息,正在匹配土地,大概需要五分钟。期间请您在等候区稍作休息。系统处理完毕后,将会通知申请人。”男人谢过老吴,牵着女孩的手离开了柜台。老吴忍不住看向他们的背影:和光鲜亮丽的其他游客太不一样了,甚至有些扎眼。他们不属于这里,老吴也不属于这里。这里属于最先进的科技,属于拥有最先进科技的、从非污染区坐高级飞船来的人们。
但老吴没时间感叹,赶紧叫了下一个号。游客渐渐多了起来,地契申请区已经有不少人在排位。老吴如果能在一个月球适应日处理超过500单申请,就能得到一点提成。但申请区如果有游客排位等待时间超过30分钟,她们每一个业务员都要被扣工资。如果系统监测到老吴眼球运动停滞(也就是发呆)超过一分钟,老吴也要被扣工资。老吴不想扣工资。
几分钟后,系统弹窗告知老吴,小女孩的地契准备好了。老吴在系统里点击了下一步。不一会,一个机器人大堂经理就把父女二人领到柜台前。“请您让申请人在此处按下自己的指纹。按压指纹成功后地契便生效。”老吴用手掌指向柜台上的触摸区。男人点了点头,低头跟女儿解释了一番,女孩便郑重其事地伸出食指按了下去。一张小巧的钛合金金属片即刻从柜台打印口吐了出来,这就是她的地契了。
女孩开心地双手取下了地契,拿到面前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她把它塞到老吴面前:“姐姐,送给你!你一直都把它送给别人,都没有人把它送给你。谢谢你总是在我梦里安慰我!我会开开心心的,也祝你快乐!再见!”说完害羞地拉着要道谢的爸爸跑远了。
再过3个地球日,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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