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徙逍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雨季以後

徙逍
·
·
她厭惡雨季,在每年雨季即將結束的這個時節,她總希望有意外的好運降臨。

南南把晾衣線上的衣服收進來撂在床緣,茫茫的夕照自雲層間迤灑下來,暖暖地烘著她的臉。這是雨季開始以來的第一場黃昏,南南仰臉望向蒸霞騰雲的天際,恍惚了起來。

「今晚想去哪兒?」克靖伸手從背後環住她的腰,「看電影,還是去陽明山看夜景?好不容易才放晴,可不能再關在家裡打電動嘍。」

從認識到現在,快半年了,克靖每個禮拜開車從新竹北上來看她,從不間斷。這個男人擺明了非她不可的決心,然而她心裡卻還惦著,惦著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出現的王子。從小,她就像灰故娘一樣,渴望著她生命中的王子來拯救她的生活。什麼時候她開始需要拯救?是爸爸娶了新媽媽以後,還是弟弟出生之後。其實,這似乎沒有什麼分別。

「妳今天怎麼了,傻傻的。」

「有嗎?」

克靖是她的王子嗎?為什麼她老是無法將他擺在最深處,最在意的深處,她也不清楚。雖然,克靖的深情讓她不能拒絕,卻也不能扳她回過頭來看看他的需求,對愛最基本的需求與回應。她不是沒有想過,女人的青春不長久,再過二年,就三十了,就算真的有個等她的王子,也不會要個走青春下坡的女人吧。

「幫我疊衣服。」

南南撒嬌地把衣服全覆到克靖頭上,黑的白的藍的、蔥青水綠都披落在他身上,連胸罩內褲也毫不留情地攤罣在克靖的頭臉,惹得南南前俯後仰,捧腹大笑。

「這樣你可開心了吧,我的小公主。」

「你叫我什麼?」

南南止住笑,睜大了眼看他。

「小公主啊,妳不喜歡嗎?」

「你從來沒有這麼叫過我,有點──」

「有點什麼?」

「沒什麼,只是有點好笑,有這麼老的小公主嗎?」

雖然覺得可笑,她卻沒有笑,反而怔怔地出了神。手裡握著衣角,潑撒開來一張白色的回憶,慢慢摺疊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傷疤。

小公主。曾經,那個人也這麼叫過南南。記得,是十四歲的那年初夏,雨季剛剛過去,天氣開始轉熱的六月。那時候,媽媽已經不再偷偷回來看她了,而她也差不多忘了媽媽長什麼樣子。她曾經試著努力去回想媽媽,卻只記得那個寒冷潮濕的雨季的一個下雨的清晨,媽媽轉身摀著嘴離去的背影。

新媽媽是爸爸的同事,南南無法討她歡心,雖然南南盡力做好每樣事,所有以前媽媽為南南做的,現在,南南為新媽媽做。但是,新媽媽仍然只喜歡南南的妹妹依依,不管她做得再好,新媽媽對她的心,始終是張沒啥表情的臉。也許是因為南南長得像媽媽,依依長得像爸爸,又或者是因為依依出生的那天,剛好是爸爸和媽媽離異的那天。也許吧,但那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

南南記得很清楚,媽媽生妹妹那時,爸爸到醫院來不是為了看媽媽,也不是為了看妹妹,而是為了讓媽媽簽下那一紙拆散她們母女的離婚協議書。

媽媽簽了,而且沒有在爸爸面前掉一滴眼淚,直到爸爸的背影消失在房門口,媽媽木然的臉上才緩緩流下了扭曲的淚水。

七年後,她從小女孩長成了一個十三歲的少女。依依也在弟弟誕生之後,被置於僅次的地位。她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感情,學會了成為一個不懂夢想的少女。在這漫長的七年中間,她遇見了那個男孩,那個陪她成長過來的人。

克靖出現的時候,她幾乎以為克靖就是他。但她馬上知道她認錯人了,因為他沒有克靖那樣魁偉的身材,和溫厚的表情。仔細看,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紀南南,顏克靖。兩個原來不相干的人,卻那麼陰錯陽差的遇上了。

克靖是南南好友若媛的相親對象。那次見面是若媛有意安排的,想要南南幫她看看這個粗手大腳的男人,沒想到克靖卻把矛頭指向南南,窮追猛打,害得那一陣子南南慌得不知如何面對若媛才好。


「我們結婚好不好?」

轉著方向盤的克靖突然冒出這句話來,南南看著窗外流逝的景物,前額輕輕抵著車窗,裝作沒聽見克靖的話。

「南南,我知道現在講這個好像早了點,畢竟我們才認識不到半年,可是,我──」

「克靖,我現在還沒準備好要結婚。」南南截斷他的話,兩眼直視前方,環抱雙臂,「如果你真的急著想結婚,比我好的女孩子很多,你──」

「再好的女孩我也不要,我只要妳。」

我只要妳。我只要妳。克靖的話,好像一記叩門的聲音,靜靜地迴響在一幢長久無人居住的空屋,那幢空屋就建在她的心底,關著一段沒有完成的回憶。

如果當時他也這麼說,南南就不是今天的南南了。他畢竟不會說這樣的話,程庭畢竟不是顏克靖,雖然他們長得有點像。

在南南心底,所有關於美好的那一點點記憶,都是程庭。她的過去和他的相連,像兩個雙胞的臍帶交纏在一起,卻突然因為現實世界的召喚而斷了聯繫。

程阿姨是南南爸爸公司的同事,兩家交好,孩子們也打成一片,像自己家人一般。程阿姨甚至還比新媽媽更疼南南,每次南南被新媽媽責打,或碰到爸爸為了她跟新媽媽吵架吵得兇的時候,她唯一可以傾吐的對象也只有程阿姨,但也因為這樣,新媽媽和程阿姨之間逐漸有了心結。儘管如此,程阿姨還是常常帶她的小兒子程庭到南南家玩,他們年紀相仿,個性又投契,常常聊著聊著忘了時間,三個人就擠在一張床過夜。那時候,南南、依依和程庭,是三個沒有性別意識的好朋友。

十四歲那年,程庭第一次跟南南談起灰姑娘。因為一雙鞋。

從小到大,南南不管做什麼事、買什麼東西都要經過新媽媽的同意。那次,爸爸私下給南南買了雙球鞋,為了那雙球鞋,爸爸和新媽媽吵得好兇,她套上新鞋,躲在房裡哭。此後,她再沒有跟爸爸要過任何東西。

隔天,程庭知道了這件事,將她比作了灰姑娘。

「我才不是什麼灰姑娘呢!」

「不是灰姑娘,就是小公主嘍——」

「你才是小公主咧,亂給人家取綽號。」

「男的怎麼會是公主,應該是王子才對呀,笨!」

南南驀然臉泛紅暈,從耳根直燒到瑩白的頸項。她心想:「這個男生到底知不知道王子和公主的關係,怎麼滿嘴胡說八道。」

「臭美,我是公主,你偏偏就不能當王子。」

「為什麼我不能當王子,公主的兄弟不叫王子叫什麼?」

原來程庭想的是另一回事,是她自作多情了。

南南不羞反怒,板起臉來,「其實,我也不是什麼公主,依依才是。你們統統是公主王子,只有我什麼都不是。」

程庭不明白她為何突然生氣,仍舊嘻嘻哈哈地逗她笑,南南拗不過程庭,就是無法對他生氣。程庭總是有辦法逗人開心,有辦法讓他身旁的人喜歡他,而南南對他,卻不只是喜歡而已。這種似有若無的情愫,最經不起歲月的濯洗,尤其是分離。

程庭有他自己的世界,和別人不一樣的世界。就像南南,她也有她自己的世界,沒有人可以輕易進來,除了程庭。也許,每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自己,一個即使最親密的人也覺得陌生的自己。是這樣子的吧?年輕的南南初次嚐到了生命綻放的美麗與痛楚,一切,都是因為程庭。可是畢竟他們還年輕,在那個如詩般的年紀,所有美好與不美好的,終將抵不過歲月浪潮的沖刷,從一出現的剎那,就開始變淡,變遠,變不見。

分離,開始在年歲的增長。

十七歲以後,程庭和南南過分自覺地疏遠了彼此,反而還是孩子般的依依比較黏著程庭。他們仍然是朋友,卻比剛認識的朋友還要扭捏客氣。儘管程庭仍改不了喊她小公主的習慣,但也只有私下和依依談起她的時候才這麼叫,再不曾在她面前嘻皮笑臉地逗她了。程阿姨就曾開玩笑地說:「你們兩個好像是突然間長大的小孩,不太確定對方是不是那個一起長大的玩伴。」

是呀,南南也覺得他們似乎長大得太快了,來不及抓住那段懵懂的、憧憬的時光的尾巴,就在快要發現什麼不尋常情感的微妙當口,一切忽然變得陌生了。而更令人揪心的是,在依依也快要長成像南南這般微妙年紀的時候,程庭全家突然決定舉家移民美國。


「南南,妳在想什麼?我叫妳好幾遍了妳都沒聽到。」克靖伸手扳住她的肩膀,關心地問:「是不是不舒服?」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點累。」南南撂撂頭髮,歎口氣說:「我不想去看電影了,去國父紀念館走走好不好?」

「妳真的沒關係嗎?我看還是送妳回去休息好了。」

「不要,我就是要去國父紀念館,你懂不懂?」

南南幾乎咆哮地對克靖說。車內瞬間一片靜默,只留下電台播放的音樂,纏綿地繚繞在這個侷促的空間。南南深深透了口氣,淚水忍不住湧了上來,「對不起,我——」

「沒關係,我知道妳情緒不好。」

克靖轉了方向,往國父紀館開去,走不到兩百公尺,天就變了,雨絲毛毛密密地飄落下來,愈下愈纏綿。南南陰鬱地盯著擋風玻璃來回走動的雨刷,覺得自己的魂魄,正隨著雨點下墜的力量,一點一點地流失掉了。


「姊,程阿姨回來了,妳記不記得程阿姨,還有程庭程大哥?」依依在電話那頭興奮地喊:「阿姨說好久沒見妳了,想約個時間大家一起出來聚聚。」

南南腦子裡轟轟響。程庭,她怎麼會不記得,這七年多來,她無時無刻不記得他。依依兀自在電話那頭吱吱咯咯地又說又笑,愉悅興奮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愈顯得遙遠而不真實。

「什麼,妳說什麼?」

「姊,妳到底有沒有在聽人家講話嘛?說了半天,嘴皮子都動痠了,妳竟然還好意思問我說什麼。下次見面妳要補償我。」

依依小南南六歲,今年四月才剛過完二十二歲的生日。她比南南活潑好動,認識她們姊妹的朋友都說她們倆不像姊妹,非但長得不像,連個性也相差十萬八千里,可她們的感情卻很好。依依是個粗線條的人,儘管姊妹倆的感情再好,南南多變敏感的心思,依依總是無法捉摸得清楚。

「妳見到程庭了嗎?他一定變了不少。」

「長高長壯了,比較像個大男人的樣子,不過話少了。」

「是嗎?他一向挺聒噪的──」

「人總是會變的嘛,況且七年多沒見面,難免生疏。」

「這倒也是。」一段沈寂後,南南啞著聲音說:「依依,顏克靖向我求婚了。」

南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會冒出這句話來,電話那頭的依依高興地叫起來,「真的!妳答應他了沒?」

「沒有。」

「為什麼?姊,妳──」

「依依,我得掛電話了。妳跟程阿姨約好時間再告訴我,這禮拜我晚上都有空。」


見面那天,南南特意打扮了一下,站在鏡子前,捧著蒼白的雙頰,心跳聲悶悶地擂著耳膜。就要見面了,南南不由得憂鬱了起來,怎麼自己會變成這樣呢?她對鏡中的自己非常不滿意,是剛剪的髮型不合適,還是右頰那顆礙眼的痘痘,她心煩氣躁地拉開落地窗帘,俯瞰腳下的瑩瑩燈火,夜風輕撩裙擺,鬆鬆軟軟地搔著她的足踝。在溼溼涼涼的空氣中,南南放鬆了下來。

今年的雨季應該要結束了吧?南南在心底輕輕給自己這樣一個問號。

她厭惡雨季,在每年雨季即將結束的這個時節,她總希望有意外的好運降臨。程庭,該不會就是那個意外的好運吧?

他們約在程阿姨下榻飯店的餐廳裡。程阿姨變漂亮了,更有自信,也更大方開朗。她興奮地摟著南南依依姊妹倆,開心得像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程庭靜靜站在一旁,望著她們三個女人微笑。南南股起勇氣直視他,他回給了她一個燦爛的笑容,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可又比從前少了一些什麼。

「寶薇姊沒回來嗎?」依依問起程庭的姊姊。

程阿姨滿臉堆笑說:「她嫁在荷蘭,最近又懷孕了,沒有辦法回來。」

「真的呀,寶薇姊有幾個寶寶啦?」

「一個,調皮搗蛋的小男生,跟程庭小時候一樣讓人頭疼。」

「哇,真想不到。好快啊!之前才說要結婚,現在就懷上第二個了。程阿姨,妳常跑荷蘭去看他們嗎?」

「妳想呢?那麼遠,我都恨不得荷蘭就在我家隔壁。跑一趟累都累死了,沒辦法,只好常常視訊講電話嘍!」說到這裡,程阿姨給了兒子一個甜甜的埋怨的眼神,「欸,誰叫程庭不趕快加油,生個孫子讓我高興高興。」

南南的心彷彿被狠狠撞了一下,不由得多看了程庭一眼,他也正望向她,四目交疊,程庭笑得坦然,她卻心虛地燒熱了耳根。

「媽妳別光說我,更該說說南南和依依,她們也都不小啦,可以嫁人了。」程庭朝扮鬼臉的妹妹擠眼睛,彷彿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七年來種下的距離。

「依依還年輕,倒是南南,應該有男朋友了吧?」程阿姨充滿興味地問。

「沒有。」

南南快速的回答堵住了依依的嘴巴,依依迷茫地看住姊姊,心底打了好幾個問號。

「男生放久了只會愈值錢,女生放久了可是要拉警報的。」程庭在一旁添火加油,推卸責任。

「你那是什麼歪理,我就偏偏要愈放愈值錢。」依依不服地拉扁了嘴巴。

「我看,很難喔。」

依依笑著打了程庭一下,說:「你什麼意思?」

眼看依依和程庭那麼處得來,南南的心不由得往下沉,連程阿姨問她爸媽還有弟弟的事,她都顯得心不在焉。

「阿姨,程大哥有沒有女朋友,一定有對不對?」

南南聽見依依問這句話,整個人繃緊起來。程庭微笑地看著依依,彷彿事不關己。

「呵,說起他們小倆口,我都不想說了。」

南南像是在夢中跌了一跤,眼前一黑,險險萬劫不復。她竭力想控制自己,保持平衡,可僵在臉上的微笑,還是不由得頹然塴垮了下來。

「我說嘛,一定有,還想騙人。阿姨妳快說,他們小倆口怎麼惹妳生氣了,我替妳出頭。」依依轉頭拉住南南,「姊,妳也會幫阿姨對不對?」

程阿姨被逗得大笑,「妳這小ㄚ頭,真拿妳沒辦法。」

「嘖嘖嘖,依依不得了,愈大愈兇悍了喲,以後娶到妳的人──」

「大嘴巴,我不聽你講,你閉嘴!」依依笑著罵程庭,程庭吐吐舌頭,做了個極度害怕的表情,依依不理,回頭對程阿姨說:「阿姨快說啦,把他們的糗事通通抖出來給我們知道嘛,好不好?」

「也沒有什麼糗事啦,就是在一起這麼久了也不結婚,我和他爸爸急著抱孫子,他們兩個像沒事人一樣,讓人生氣。可小藯倒是個好女孩,很乖巧貼心。」

「小藯姊長什麼樣?一定很漂亮。」

「不漂亮怎麼可以,妳忘了他小時候老是很臭屁,說他是全世界最帥的男人,最帥的當然要配最漂亮的嘍!」程阿姨親昵地拉拉兒子的手,程庭滿臉堆笑,彷彿被幸福圍繞。南南再也支撐不住了,她抖著蒼白的嘴唇,說:「阿姨,我有點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怎麼了?」程阿姨驚慌了起來,滿臉的關注。

「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不舒服,回去躺躺就好了。」南南忍住欲淚的衝動,只想快快離開這裡。

「妳臉色這麼蒼白,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

「不用了,真的,我回去躺躺就好。」說著南南站了起來。

「程庭,你送南南回去。」

「不用了,阿姨,真的不用麻煩。阿姨對不起,不能陪妳了,明天我再給妳電話。」南南不等他們有任何回應就轉身快步走出餐廳,到了門口一看,雨水正淋淋漓漓覆掛在這座鑲光嵌色的城市。她攔了輛車坐進去,溼風冷雨打在窗外,模糊了街道,也迷離了人群,她怔怔望著流動的雨水,虛弱得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車子滑行在霓虹遍野的台北街區,往她那片陰晦的棲息處急駛而去。

一進門,電話鈴聲就驚心動魄地響起,她疲憊地將自己丟在床上,讓答錄機去回答。

答錄機嗶地一聲後,一個熟悉的男音緩緩響起,「南南,我是克靖。妳有沒有什麼想吃想要的東西,明天我帶上去給妳。還有,氣象報告說明天週末會是好天氣,下了好久的雨終於放晴了,我帶妳去陽明山逛逛好不好?記得回電給我,我很想妳──」

聽到這裡,南南搶起電話,還來不及開口,熱淚就先忍不住潰決而下。

作者保留所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