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未完成的电影：电影会帮我们记住，我们和我们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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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宗明义，这可能是目前中国影史上最有勇气、最令人钦佩的电影。

当掌握话语权的邪恶势力企图粉饰和抹除疫情三年的集体记忆、强迫一切都以国家主义的胜利告终时，有人却将镜头如炬火般高高举起，毫不妥协地如实记录着荒谬时代中个体的挣扎与反抗。

跟随影片中被困于武汉的主角，重历疫情封控时的血与泪，影厅中除了此起彼伏的呜咽啜泣，竟也弥漫着同呼吸、共命运的坚定，此时此刻，再无「他们」，只有「我们」。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部影片在中文平台上被封禁，所以我想在此尽量翔实地讲述每一个细节，还原导演和所有为此倾尽一切之人的灼灼真心。

1.铁幕重重困青年

影片中，导演想要重启十年前未完成的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中秦昊、黄轩和梁鸣的同性情感支线。那些未经剪辑的胶片里，存档着少年们的青涩时光----消瘦稚嫩的脸庞，情窦初开的对望，连床戏都会害羞到面红耳赤不停笑场。

《春风》中黄轩原本有40分钟的戏份，正片中却被删减到只剩一个背影，这成了影迷心中的一桩悬案。而如今，尘封的影像重现天日。导演想要给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补上一个结局，也给当年的自己一个交代，于是在2019年年末召集了当时所有的演员，老友们时隔多年再次于拍摄地武汉相聚。

演员秦昊有些迟疑，他说现在大环境变了，你拍了这些也播不了，大家也看不到，图什么呢？光我们几个人自己喊牛逼、自己乐呵吗？

笑过之后，他透过投影仪望向十年前的自己，只那一眼，心里便有了答案。

可惜那场以天灾做掩饰的人祸，悄悄在武汉降临。

2.谁拿灵魂换稻米

事态比想象中更严重。张颂文是全剧组中最先察觉到这点的人。

他向来对这个时代有着敏锐的嗅觉，兵荒马乱之中，他将珍贵的硬通货口罩分给剧组成员，并嘱咐大家尽早撤离，越快越好。

紧接着就有人咳嗽，有人倒下，骚乱四起，大门落锁。张颂文黄轩等人在最后一刻逃离，秦昊仅差一步被封锁在大楼里。恳求威胁统统失效，不得以与鹰犬起了争执，被打得头破血流，换来得确是反复的「等上级通知」。

妻子（不是现实中的伊能静，而是《颐和园》里的余红）打来微信视频，告诉他小区已经被封控，哽咽着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只能吞咽下所有不安与焦虑，捂着流血的额头轻声安慰。她担心他一个人被隔离，他却打趣，“我一个人你还不放心？就算我想找女人也找不了。”对方果然破涕为笑，愁云惨雾中获得了些许慰藉。

可事态越来越失控。只因持有武汉身份证，妆发师被逐出酒店；导演疑似感染，被强制带到方舱隔离；刚和秦昊交谈过的场务突然昏迷。他和每个处于惶恐中的人们一样，能做得只有一遍又一遍地洗手，双手合十祈求神明。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唯有经历过绝望才会懂。

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他只能通过手机屏幕的微光，知悉外界所发生的一切：

李文亮被定性为「造谣者」，「能」「明白」下，红色的手印触目惊心；

哭嚎着跟在殡仪车后奔跑的孩子，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妈妈」；

武汉市中心医院门口此起彼伏的哨声，「羞愧者们」献上的层层叠叠的花束；

每家每户台上的蜡烛，夜空中飘荡的《相思曲》……

妻子打来视频电话，两人相视许久，未语泪先流。

妻子抿着眼泪，「我现在比以前更胆小，也不扛事儿了，生怕自己出事，生怕孩子出事。」

「我们踏踏实实过日子，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呢？」

「孩子才出生就要面对这样的世界，她还那么小……」

秦昊强忍着才没有流泪，声音却早已带上了哭腔，「我现在看不了这些，刚刚刷到一对父母被隔离了，六个月大的孩子在家中活活饿死，很多天之后才被发现……」

「你说，这些事会不会落在我们身上？」

就像当时的你我，不知道还要面对多少次分离、撕裂、绝望和无处可逃。

3.自由或许问心脏

4月8日，武汉解封。抖音里的视频拍摄者女生哭着走出家门，奔跑过空荡荡的街道，千百车辆自发鸣笛哀悼。可封控没有因此而结束，它迅速演变为借疫情之名进行政权紧缩、控制人民的工具——核酸、健康码、场所码，无时无刻不在践踏人权，侵犯隐私，监控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被封控在大楼里的剧组人员，和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被困在人为制造的封锁里。他们把自己缠满灯带，打扮成发光的圣诞树，一人分饰多角演戏逗自己开心，把东西摆在地上套圈，跳起《火红的萨日朗》。欢快的音乐中，我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喷涌，因为我太清楚太清楚，这些不仅仅是自娱自乐，更是最朴素、也最磅礴的反抗。正是这些微小的力量，让你我得以在法西斯般的压迫下保卫生活，它们存在着，就是抵御自戕与宏大叙事的最有力武器。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按下了快进键：贵州深夜侧翻的大巴，乌鲁木齐无法逃生的烈火，青年挥起消防栓砸碎核酸亭的玻璃，群众齐力撞开封锁小区的锁链，上海乌鲁木齐中路路标下高举的白花与白纸，全国各地高校里学生们的反抗与呐喊……

试过才知道，围住我们的铁皮只有这么薄。

剧组的人终于再次相聚，一些人回来了，一些人却永远留在了过去。这部未完成的电影也注定无法完成。静默中，大家点上蜡烛，望着摇曳的烛火，李志的《黄昏》响起-------

他用一种慈祥的姿态在高处安抚着你

他铺开巨大的过滤网层层信仰奢靡

他大义凌然地宣布要把纯淨筛留给你

过滤得只剩下了残骸还要你歌颂感激

他庞大的身躯压垮了多少初生的纯良

他曾有的灵魂矗立在远方冷漠地观望

他费力塑造的繁华成为装扮阴暗面的假象

他毁掉的美好在不久的将来变成了疯狂

你终其一生找不到理由去热爱脚下的土地

传说中这里的强大是你生命的全部意义

你所能做的只是在奔跑中保护好你自己

你想要感受到他爱你愿他别去伤害你

4.此生再不归太行

作为一个在疫情三年中身在中国、白纸革命第二天润离上海的亲历者，这种创伤已深植骨髓，嵌入血肉。对我而言，这不是一部电影，而是刚刚过去的现实。我还未痊愈到能轻松讲述这段经历，也许这辈子都不会。

然而当我在银幕上看到那些当时以竖屏形式广泛传播、熟悉到刻骨铭心的短视频时，就完全明白娄烨导演的良苦用心——将叙事的权力还给那些真正的记录者。每一段记忆都有价值，每一个记录者都在作见证。就像在漫漫长夜里，看到远处有另一点星火，不必相识或交集，只要知道彼此存在，就会明白吾道不孤，就不会放下高举的手，不会停下记录的笔。

影片中借主角之口发出「图什么」的诘问，其实娄烨导演早已心如明镜。与中共审查缠斗这么多年，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一部自杀性电影----影片公之于众之日，就是自绝于中国市场之时。他明知结局，却依然义无反顾。因为他知道，有些话，即使是跨山海，吞泥沙，翻越一千座巴别塔，也是必须要说的；有些事，就算背井离乡，自断筋骨，也是一定要做的。

这部电影早已超越电影本身，成为一个时代的见证，一个反抗的符号。它的存在就证明每一段记忆都有价值，强权或许能暂时封住我们的口，但永远无法烧尽向往自由和公义的心。它为你我被侮辱的过去而拍，也为心怀希望含泪前行的人而拍，此时此刻它在银幕上放映着，就等同于告诉所有人：就是现在，现在就可以坚守这场看似无望的战斗。

即使豆瓣的词条被抹去，我依然坚定地给出今年的第一个五星。敬坚守的道，敬殉道者的宿命。

Report by @赛博星火han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