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性別】向着光闖去:香港跨仔同志的性別肯定之旅
撰文:季安森
文字編輯:Coco
網站編輯:EQ
【跨性別】今年2月的最後一天,Zephyrus拍了一輯相。一個半月前他才在泰國完成平胸手術,本來要穿半年壓力衣消腫和改善疤痕,但為了拍照好看,他暫時脫下了嚴密包裹上身的壓力布料。那個瞬間,Zephyrus終於「重新感覺到皮膚貼住自己件衫個fabric(布料)嘅感覺」,他回憶當時充滿了喜悅和自信,「不斷提醒自己可以企直啲,再企直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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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六至今,Zephyrus的衣服和皮膚一直隔着薄薄一層。還未跟父母出櫃前,Zephyrus都是離開家後才偷偷束胸的。那段期間他反覆做着一個夢:他穿着束胸在街上玩,突然遠遠看到媽媽,嚇得馬上轉身逃走。
「如果我搞(掂)唔到身分呢樣嘢,咁我都照顧唔到其他人,因為我生活唔到。」
謊言、逃避,必然導致隔閡和疏離。所以在親密關係的排序中,27歲的Zephyrus將自己與自己的關係放在了第一位,「如果我搞(掂)唔到身分呢樣嘢,咁我都照顧唔到其他人,因為我生活唔到。」
「身分呢樣嘢」,是指他女性的身體和認知性別產生了錯位——他認為自己是一個男人。性別的錯位折磨了他數十年,直至他三年多前開始服用男性荷爾蒙藥物,以男性的身分生活,並集結跨性別社群勇敢發聲、表達自我,才漸漸找到自己。今年1月初,他辭去醫管局的工作,飛往曼谷,完成了平胸手術。達成了這個位於他人生清單首位的任務後,Zephyrus終於可以開始全力修補愛和追求夢。
然而,征途才剛開始。作為一名跨性別同志,Zephyrus兜一大個圈爭取父母理解和接納他的真實性別,到最後帶回家中的伴侶是男性時,會否功虧一簣?當與愛人走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時,在同性婚姻不受法律認可的香港,他是否要放棄回歸真實身份,續以女性的身份與愛人簽紙成家?2020年他和朋友創辦了關注香港跨性別青少年的組織「跨青時刻」,但面對依然守舊的社會氛圍,他要怎樣突出重圍?
三張照片見證的蛻變
2022年1月10日晚,Zephyrus抵達曼谷,三天後進行手術,一切快速又順利。麻醉藥退去,回到病房,Zephyrus做的第一件事是自拍上傳 IG。躺在病床包着白被,一手拿着醫院提供、他最喜歡的提子味啫喱,他戴著大框眼鏡對鏡頭淺笑,配文道:Feeling great!
這張照片紀錄了Zephyrus正式脫離了性別焦慮。這趟曼谷手術之旅,他每日幾個 IG stories,更把手術注意事項等鉅細無遺地發佈在網上。他無比激動地想分享予世界,這個手術為他帶來的每一刻愉悅和每一種改變。但事實上,手術後的好些天,除了興奮,Zephyrus沒甚麼很具體的情緒。因為上胸被包紮着,其後也一直穿着壓力衣,一如以前束胸,並沒有那種「兩舊嘢突然之間冇咗」的戲劇化感受。只是後來在洗傷口時,護士幫他解開了繃帶,他才感覺真切,「原來我真係做完咗個手術。」
作為「跨青」的代表人物,他在為社群奔走維權的過程中,漸漸習慣了高調地現身發聲,活躍在社交媒體上,和大眾積極分享有時可能過於隱密的生活,這是10年前的他完全無法想像的。中學時期的照片,Zephyrus說他早已經刪個清光。
「就算等地鐵時,雖然睇得唔係好清楚,但見到剪影嗰個身型,都好憎。」
如今講述跨性別故事的影視作品中,每每看到主角們照鏡自憐的情景,Zephyrus都覺得很不真實。他憶述,他發育時期避開了所有鏡子,因為覺得身體不屬於自己,「就算等地鐵時,雖然睇得唔係好清楚,但見到剪影嗰個身型,都好憎。」他因此壓低聲線講話,粗魯地走路,並且下意識地寒背,想令凸起的上胸盡可能消失,「如果行得快好大風,就會時時刻刻整件衫,唔好咁貼個身。」寒背這習慣,即使中六起穿了束胸,還是保留了下來。
對身體的焦慮和厭惡貫穿了整個中學時期,唯一能讓他喘口氣的,是在英文戲劇堂上扮演男性角色的時候。那個經歷令他對自己的性別探索意識萌芽。18歲生日,他去把頭髮鏟青,穿了一件牛仔啪鈕襯衫,走在旺角熙攘的街頭。他自知這個髮型留不長,便立即跟朋友去拍了一輯貼紙相,紀錄了他第一次忠於自己的打扮。
果然,頂著這頭短髮回到家,引來了父母強烈的責罵,他們甚至逼問Zephyrus到底是不是lesbian和tomboy。他矢口否認,除了沒有做好坦承的準備外,更重要是因為他也很困惑。直至後來他在電視上看到了跨性別男士溫澤仁(小強)的報導,他才驚覺自己跟他情況一樣。
「會唔會死嘅時候都俾人當女仔,係咪要用一啲死無全屍嘅死法。」
這一發現,令Zephyrus在進大學後首兩年幾乎抑鬱,甚至萌生輕生念頭,掙扎着「會唔會死嘅時候都俾人當女仔,係咪要用一啲死無全屍嘅死法。」直至大學四年級尋求了學校心理咨詢師的幫助,Zephyrus才開始調整到情緒,慢慢有信心和別人坦白自己的性別認同,到最後應循咨詢師的建議,去看精神科醫生,為後來藥物過渡和向父母出櫃定下了心理基礎。
畢業後,Zephyrus去了意大利旅行。在一堆景色和建築的照片中,他在IG發表了第一張自拍,當時追蹤他的大部分是同學和親友。照片中他燙了微捲髮,邪魅地歪嘴。配文寫道:In case you haven’t seen me in a while, I’m the new guy in town. My name’s Zephyrus and I’m a transgender man in Hong Kong.(假如你很久沒見過我,我是城中新來的男孩。我叫Zephyrus,是香港的跨性別男生。)發表日期是2019年3月31日,「國際跨性別現身日」。
一對皮鞋引發的出櫃
Zephyrus要成為一個嶄新的人,首先把名字改了。「Zephyrus」來自於希臘神話中俊美有翼的「西風之神」,掌管代表新生的春天,熱烈地愛上和毀滅過一個美男子,最後娶了掌管鮮花的女神。
Zephyrus還把自己女性化的中文名改掉。舊名他已絕口不再提,「名係出世時或者出世前屋企人對你嘅期望。咁𠵱家有期望嘅落差,或者期望(同實際)有分別,所以佢(以前的名字)唔係屬於我。」
然而,跟父母出櫃是始料未及的。那天Zephyrus和父母逛街,想買一雙新的皮鞋。父母要求他選女裝,於是在差不多試勻全店的女裝鞋後,他不情不願地挑了一雙他並不喜歡的鞋。Zephyrus忍不住了,回家剛進玄關就跟父母吵了起來,脫口而出他其實是一個跨性別男生。
Zephyrus的父母完全不了解跨性別為何物。錯愕和失望夾擊,他們崩潰了,認為這是「女兒」自私的選擇。Zephyrus回憶當時,說他一直在哭訴,那麼多年的性別不安終於傾瀉。令他意外的是,雖然母親止不住流淚,但依然「好凝重好小心」地傾聽和探問。而父親更是當下就接受了,甚至說出了以後會把他當成兒子看待的話。
突如其來的出櫃結束後,Zephyrus馬上回去鞋店,換回了一雙男裝皮鞋。
「需要有一個合適嘅身分,先可以好好讀書、工作、生活,先可以孝順返屋企人。」
自此之後,Zephyrus名正言順開始了中性打扮,並隨時穿着束胸衣。加上不用再強迫自己用「冇咁男仔」的聲線講話、可以放心談論包括性別的任何話題,讓他和父母的溝通日漸增多,話題覆蓋日常時事和個人思想。父母開始一點一點地接受,開始改變。從完全反對藥物過渡,到會認真考慮藥物的安全性和副作用,陪他去醫院注射荷爾蒙,到最後送他去機場,讓他在曼谷完成夢想,父母的寬納讓他感恩。
Zephyrus坦言他從來沒有因為令父母傷心過而太過自責,因為他「需要有一個合適嘅身分,先至可以好好讀書、工作、生活,先至可以孝順返屋企人。」在他的親密關係排序中,在自己與自己的關係之後,第二位便是親情,其次則是愛情和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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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婚禮背後的矛盾
飛去曼谷兩個禮拜前,Zephyrus還在香港參加了一場特别的同性婚禮。
新郎是他的朋友Elson,是一個跨性別男生。但當天在婚姻註冊處及之後的婚宴,Elson的身分卻只可以是「新娘」—— 因為只完成了平胸手術,在香港法律上Elson依然是女性;只有他的同性伴侶,能在宣誓時被稱為「丈夫」。除了法律上的性別,在親戚朋友面前,Elson也要扮演新娘的角色,因為他的伴侶並未出櫃。一直以來,他都瞞騙家人稱Elson是運動員,所以打扮上會比較「男仔頭」,而他平胸則是因為「健康問題」做了平胸手術。Elson的家人,雖知Elson是跨性別,但最後仍然選擇了男性作為結婚對象,是前所未有的開心和雀躍。
那天婚禮,Zephyrus說讓他在某方面看見了自己,甚至社群的未來。「佢哋企咗喺婚姻註冊處前面,好大隻字寫住:婚姻註冊處,跟住兩個麻甩佬着住蘇格蘭裙企喺度,同所有親戚朋友影相,我覺得真係好有象徵意義。」
「如果我又係鐘意男仔,就會同我呢個身分衝突。」
性傾向和性別認同,在中學階段像兩團煙霧,交纏在一起。好像是同一種顏色,卻絲絲縷縷涇渭分明。Zephyrus還記得他人生中第一次心動的對象,是電視劇《爭霸》裡飾演范蠡的陳坤。他滿腦子都是陳坤,不停地收集他的照片,卻又一邊告訴自己他並非被陳坤吸引,只是想找個「role model(榜樣)」罷了。中三的他,已開始把自己當成男生看待,但「如果我又係鍾意男仔,就會同我呢個身分衝突,咁我咪咩都唔係囉?」於是他強迫自己注意和喜歡女生,直到最後他全盤抗拒女性的身體,連擁抱時碰到其他女孩的胸部都感覺噁心,才意識到自己是同志。
三年多前遇到現在的男友時,Zephyrus還沒開始藥物過渡。當時的他,連使用男廁都仍有憂慮。但男友初次見面後就傳語音短訊,說覺得Zephyrus完全與男生無異,還很像自己的初戀男友。Zephyrus說當時他把這段語音反覆聽了很多遍。
因此,Elson的婚姻對Zephyrus是有啓發性的,儘管Zephyrus本來就沒有打算一定要做下身的手術。在台灣讀書10年的Elson,如今已經移民,等待着以依親簽證將合法丈夫接到台灣。Elson被丈夫感化,還計畫生完小孩之後才去完成他的下身手術,然後作為同性家庭生活下去。
當天的婚禮,Elson依然用男廁。他不想在這個專屬於他的日子中,在每一個細節上都要隱藏真實的自己。宣誓時,聽到見證人「哽耳」地用「妻子」來稱呼自己,已經足夠鑄成遺憾。而這些,都可能是Zephyrus和每一個有相似身分認同的香港人,在未來將要面對的局面。
不過,Zephyrus暫時還不對此太過擔心。手術回港至今,因第五波疫情持續惡化,他至今還沒有機會見到男友。他笑稱見面的第一件事,要「先開個房,期待一個新嘅體驗」。
一份歌詞傾訴的未來
一月初的曼谷天清氣朗,出院那天,Zephyrus特意穿上了一件新的長袖襯衫,白色底配以綠色葉子,「很有泰國feel(感覺)」。就算不能洗頭,他還是很認真地打理了一下。
「社交媒體、攝影、外表、自我形象、自己同人地點睇自己,都係同性別過渡,同埋性別一致度,有重要關係,」手術後,Zephyrus更加着緊於建立形象,但不再是因為出於自卑要隱藏甚麼。他更加自信了,不再擔心自己對某些顏色和事物的喜好太過女性化,因為他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身體。他羅列了一份To-do list(任務清單):改善寒背,挺直胸膛走路、多健身變大隻、重拾游泳的興趣、「去船P(船上派對)同陽光玩遊戲」、IG派肉照「福利」等。
“The world don’t change. People change it.”
更長遠地,他希望能做一點對社會,特別是對跨性別群體社群有所建樹的事。他在隔離期間,抄寫了一些鍾愛的影視作品的經典台詞,其中一句來自美劇《Pose(紐約萬花筒)》:The world don’t change. People change it.(世界不會自己改變。是人改變它。)
當真正的自己被塑造出來,Zephyrus感覺終於可以心無旁騖地追求一些尋常人追求的事,包括經營與家人的關係,用力地追求愛情,並尋求自己的夢想。
由香港著名填詞人周耀輝於2019年創辦的歌詞班,今年找來本地跨性別社群作為創作主體。為Zephyrus填的那份詞,題目是《無拘》。MV裏,一個女生將心底深處一名滿身塗鴉的男生解救出來,歌手堅定但溫柔地唱著:
「即使不可能/逐個默許/應跟內心允許/向着光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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