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時
「假的,什麼都是假的。那些人虛偽的面孔,狡猾的笑容,一個個都在背後嘲笑我,傷害我。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以為我是傻瓜。是呀,我真傻,什麼都替別人著想,心腸又太軟,難怪老是被欺負。他們那些人懂什麼了,不過是多了點狗屎運,多了幾把臭錢罷了!我是不愛錢的,錢夠用就好,要那麼多幹什麼呢?那些人一天到晚錢錢錢,真是貪得無厭。我真受夠他們了,最好離他們遠遠的,眼不見為淨……」沈美和雙手緊扣方向盤,眼前橙黃的車燈迎面交錯,她瞪視前方,心中的怨苦像長長伸向天際的路面,不管轉了多少個彎,永遠駛不出心中那織錯縱橫的蜘蛛網──怎麼會這樣呢?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每個人都這麼殘酷地對待我?
「媽,媽,」女兒的叫喊聲打斷她怨忿的思緒。
「幹什麼?!妳沒看到我在開車嗎?」
「明天我要交美勞作業,今天忘記買來做了。」
「黃敏娟!我是怎麼跟妳說的,叫妳不要忘東忘西的,都幾歲了,老是要人家跟前跟後幫妳擦屁股,妳羞不羞啊妳?妳自己有大腦,自己想想看,明天要交的東西,現在這麼晚了叫我去哪裡買給妳?妳也不小了,以前我像妳這個年紀的時候,媽媽不在身邊,什麼都得靠自己……」
敏娟一臉不高興地直視窗外。她最討厭媽媽唸她──動不動就提起過去,誰沒有過去,妳的過去我又沒有看到,也感覺不到。這是我的現在,請妳不要再用妳的過去來扼殺我的現在好不好?
「怎麼?唸妳兩句又不高興啦!養妳這麼大,還沒有給妳孝順到呢,說妳兩句給我擺臭臉。以後妳的事別來找我,自己想辦法!」
「自己想辦法就自己想辦法,有什麼了不起——」敏娟咕噥著說。
「妳說什麼?再說一遍!」沈美和氣得大吼。
一輛準備超車的九人座車和迎面急駛而來的貨車同時大按喇叭,沈美和急忙踩煞車,反射動作把車子一偏閃了來車,險些擦撞。這下沈美和更氣了,也將喇叭按得漫天價響,空曠的四野延燒著她憤恨的回聲。然而她仍然意猶未盡,回頭大罵女兒:「黃敏娟,妳想害死我呀!沒有我妳最高興是不是?」
敏娟再也不說話,只是含淚望向窗外急掠而逝的黑暗。
一進家門,敏娟看見爸爸端出宵夜招呼她們母女吃,心裡一陣酸苦,臉上的委屈不言自明。爸爸對她笑,想跟她說話,她卻逕直走進房間,砰一聲關上了門,怎麼叫都不出來。沈美和一肚子火,噼哩啪啦數落敏娟的不是,講得悻悻然,回頭猛見老公一臉詳和,嘴邊還掛著笑意,彷彿是她小題大作,一股氣不由得灑向他來,「你自己吃吧!我不想吃了,沒胃口。」
「不吃就早點睡吧。」黃國安習慣了她的脾氣,也不以為意,收了宵夜,刷牙上床睡了。
他們住的這幢鐵皮屋是向朋友租來的,二房二廳,一間衛浴。雖然地處偏僻,但房租低廉,四面都是田野風光,屋前一條小路通向外環道路,夫妻倆都有車,也算方便。黃國安以前在台北搞建築,曾經風光一時,可是後來有一陣子不景氣,再加上與合夥人理念不合,前景低迷,只好收起了支撐不住的門面,還清債務,南下在姊夫的輪胎工廠謀職。沈美和十九歲就跟了黃國安,人前人後爭強好勝;在她剛硬的臉上,永遠蒙著一層柔弱的愁苦。她渴望有人將她捧在手心,給她呵護。然而丈夫的耐心付出卻不曾令她感到幸福,有的只是牢騷幽怨,以及對生活的不滿。
這麼多年來,黃國安也曾厭倦去扮演這麼一個呵護備至的角色,如同無期徒刑,沒有假釋出獄,也沒有特赦。然而,他樂觀知足的天性使他慢慢把這一切不如意轉化成寬容,他覺得自己很幸運,不管別人怎麼覺得。
現在,沈美和躺在他身邊,他知道她還沒有睡著,有太多埋怨在她無窮的心眼裡翻騰,都是他無能為力改變的──就讓她去鑽牛角尖吧,如果這對她的人生是一種必要,我又何須為她煩惱。
就在黃國安即將朦朧睡去之際,田野的蛙鳴蟲唧也唱得正歡。沈美和心煩意亂,四周嘓嘓漫叫的田蛙彷彿有意助長她失眠的煩惱,一聲聲在抗議和爭論著她失去的一切,還有那些與她作對的林林總總。她感到生命的不公,人生的不值,命運的坎坷多舛,然而改變不了的好像只有抱怨和憤怒可以告慰她的痛苦。
半年前,沈美和在一個朋友的引薦下認識了現在的老闆游月梅,兩人一見如故。那時,經營安親班的游月梅正需要一個幫她瞻前顧後的櫃檯,她知道沈美和正在找工作,於是有意請她來幫忙。沈美和極欲得到這份工作,三天兩頭往游月梅的安親班跑,不著痕跡的在游月梅面前誇示自己的工作能力,等到游月梅確定用她的時候,她反而拿距離太遠(開車少說二十分鐘),接送女兒不方便的藉口推託了一遍。游月梅體恤她的苦衷,自動縮短了沈美和的上班時數,讓她有充裕的時間接送女兒上下課,薪水照算,女兒在安親班上課也不收費,這些優待全是看在朋友的交情,以及沈美和「豐富」的工作經驗上。
開始上班的幾個禮拜,游月梅漸漸對沈美和有了進一步的瞭解:她太容易沉浸在自我構築的矛盾情緒中,譬如她常常說自己不愛錢,也覺得能夠安貧樂道,然而事際上她很需要錢,同時因為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而心煩意亂地埋怨著;她覺得身邊的人都對她不好,她的眼睛看不見他人的善意,她一心一意痛恨這個世界,因而活著已經變成一種難以忍受的負擔。
她經常在工作時吐苦水掉眼淚,抱怨丈夫的姊姊、姊夫,挑剔她的老公、女兒,她的不幸是他們一手造成的,她痛恨自己太早結婚,痛恨婆家擔誤她的青春。她把積怨和憤怒帶進工作,令游月梅不知所措。家庭和工作無法慰藉她的不滿,一天天長大的女兒也不再任她支配、使喚,她的不快樂就像一群患牙疼的孩子,糾纏著哀號著困擾著她,也不肯饒過別人。
這晚,游月梅在苦口婆心了快一年,以及一再給她機會的半年之後,終於覺得無法再包容沈美和的工作態度和頻頻出錯──因為她的疏忽和不當的應對,已經對安親班的招生造成威脅,學生人數直線下滑──尤其她又間接從朋友那裡聽到沈美和對工作和對她的不實抱怨,她只好委宛地批準了沈美和兩週前因為被糾正而負氣遞上的辭呈。
游月梅看著沈美和怨氣沖天的離去,她哀淒的眼神以及因羞忿而漲紅的雙頰都在斥罵女兒慢吞吞的過程中瓦解又堆積。游月梅心想:我沒有責任分擔她的負面情緒,是她把自己的人生搞得那麼混亂,那麼烏煙瘴氣,不是我。然而,游月梅還是因為這樣的不歡而散感到有點難以釋懷。
幾個月後,游月梅在游泳池邊看到沈美和與一個朋友在跟游泳教練學游泳,沈美和不知為了什麼在教練面前紅著眼圈,嬌嗔地抱怨著什麼,那岌岌可危的神態好像隨時會昏倒在教練懷裡。游月梅看著退到陰影下,心事重重地溜出泳池,不知道自己是慶幸擺脫沈美和,還是後悔當初雇用了她。同時,她又想到幾天前接到朋友的電話,說沈美和在外面中傷自己和她的安親班,這時她忽然恍悟到:一個崩潰中的情緒體足以毁掉身邊所有人而不自覺。這可是一點都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