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张之争
科学家直言不讳是好事。2010年饶毅与施一公联名在《自然》上发文批评中国“科学经费分配在体制和文化上的问题”,振聋发聩,堪称国士。
此次新冠疫情发生后,饶老师发问:
“十几年前,我国给经费最多的民用科技项目,就是十六个“重大专项”。每一个都是到那时为止,我国民口最大的经费。
其中有三个重大专项与生物医学有关:传染病、新药创制、转基因。
哪个单位、哪些科技工作者,当年信誓旦旦说自己单位的能力、自己的能力,或者说能力不行但国家给了经费之后养大、养强了,就会在国家有需求时作贡献。
养兵千日 用兵一时。
可以问:
得到这些经费最多的单位、最多的科技工作者,现在在哪?”
问得掷地有声。
今年3月,饶毅老师认为最佳的防疫方案是“普及我国灭活疫苗后开放”,跟张文宏医生彼时的看法并没有多大区别,现在怎么就吵起来了呢?
饶张吵了吗?恐怕主要是二者的支持者在吵吧。亦或者,这只是“后防控时代”的“清零派”拉张虎皮去压服自己心目中的“共存派”?
张医生方面自然是没有吵,而公众号【饶议科学】的发文人是不是饶毅老师也不确定。一方面,【饶议科学】此前曾说,本号凡是没有特别说明的原创文章均为饶毅老师作品;另一方面,几篇争论文章中又出现“饶毅老师”这样的第三人称,令人疑惑。(那篇《致:为造神而践踏原则、牺牲科学的伪君子们》倒是真有可能是饶老师写的,因为文后注明了写作时间:2022/12/20 10:40pm-0:20am。饶老师乐于显示自己仅用很少的业余时间写作,比如在飞机上急就章等等,以示其主业在科研,只用些边角余料来进行公共写作。而且,饶老师一句一段的文体很有辨识度。)
只看文本,更令人不满的可能是【饶议科学】从“甲”排到“戊”的“小编”。
这些自称是实验室学生的编辑引发争议也不是第一回了。比如2021年年初与颜宁之间的相互斗气,还撂下一句逻辑上半通不通的话:“讥讽饶老师实验室科研的人,实际辱骂了饶老师实验室全体成员。”
这些编辑给人感觉是脾气很大,很不耐烦。个别读者有不同意见,该编辑就把人家的一大段留言挂出来,然后单评一个“蠢”字(或“傻”、“P”)。
有本事的人有脾气,我能理解。但科学家既然出来开公众号,就应该预期到绝大多数读者的知识水平低于自己。否则你还出来科普干嘛?来寻开心?别说,几位小编好像还真有这样的意思。
实验室里的生活很辛苦,搞有机化学的“过柱子”过干了,搞神经生物学的获得的晶体又小又不好看,都让人心烦。但不能说心里烦就到公众号上来“放松”和“泄愤”。在“未名BBS”上嘴损点儿没关系,但一个订阅者有几十万、上百万的公众号已经是个大媒体,其编辑应该有媒体人的基本品德——至少不要先骂人。现在这些小编的“饭圈笔法”——别人可以往死里损,自己的导师不能碰半分——已经给饶老师涂抹上了星宿老怪的油彩。
比如当饶老师论证海外华人科学家不愿意碰有风险的课题时,有读者留言:“太过以偏概全,海外科学家一共有多少,有多少在做“冒险”的工作,百分比是多少?国内的百分比又是多少?”
小编给出的答复是:“小编提醒:饶老师既然这么写,他就是过了一遍,而不是您这种随随便便”(按:原文就没有标点符号。)
也就是说,读者需要对文本的作者报以无穷信任,而作者则无需用文献和数据进行说明,更不用以普通读者能够理解的语言去阐释这些文献和数据。你不懂,就是不相信科学家,就是不相信科学。饶老师有时候也提到文献,却是这种风格的:“近日,因为某英文科学论文的中文介绍,很多人欢欣鼓舞。”这样的交流方式,难称科学。
尽管饶老师在自己发言前也曾写过:“ 对新冠病毒流行这样的大事,恐怕用匹夫有责没有太大的错误。”但【饶议科学】的运营者其实非常挑剔别人的说话资格,看不得别人说一句越出自身专业范围的话——即使只是在公共领域公开运用理性推理也不行。
然而,且不说按此标准饶老师作为神经生物学家是否有资格讨论疫情防控,就看看小编们鼎力推荐的饶老师3月29日的雄文吧:
“赞成方法【二】(引者按:指“以‘奥密克戎’为契机开放”)和方法【三】(引者按:指“推广国外RNA疫苗后开放”)的人们,除了理智分析和考虑之外,还有部分人有亲美、信美因素。他们不一定愿意考虑,还有与他们倾向相反的,例如反美群体。如果反美群体以引狼入室来抨击本来可行的政策,社会矛盾不一定比亲美、信美能够引起的更小。何况,谁能排除年纪大的具体个人的死亡不是因为疫苗引起发热的后果?这种舆情及其后果,可能也不能忽视。”
这几句话里讨论的问题涉及到传播学、历史学、心理学、政治学、公共关系学等等多门专业知识,还涉及到民意调查等实验性项目,未闻饶老师有这方面的学历和实验经历,但侃侃而谈,稍无惭色。
任凭谁都看得出【饶议科学】的运营者瞧不起“人文社科”,或许这些小编们以为自己这边施加的是“降维打击”。可是,该公号最近这几篇文章看上去非常符合人们对“文科生”写文章的刻板印象(逻辑不顺、感情用事、表达冗赘、缺乏数据),却没有多少人文气息。
如果对张文宏医生关于“最后一个寒冬”的判断有不同意见,一句就行:“病毒的变异尚存多种可能,即便这波感染过去,也不可掉以轻心。”简单明了,省去无意义的争吵。
“人文气息”也不是什么虚玄之事,一句话:把人当人看。【饶议科学】的运营者们所从事的分子神经科学是为了在蛋白质层面上认识人类神经活动的机理。虽说满足好奇心是科学家的第一动机,但研究工作花的毕竟不是科学家自己的私房钱,总还是要以改善人类的生活为归旨。
【饶议科学】的运营者给我的感觉是:我们的研究所揭示出的原理能帮助治疗大众,这本领很牛,不过那些智商远远低于我们的ordinary people(普通人)并不重要。只要能发论文、能拿诺奖,治好一群人跟一群小白鼠没什么区别。说多了你们也听不懂,就等着我们恩赐的知识然后膜拜就好了。
此号并没有这样说,以上只是我的感觉,我希望这是我的误解。只是我实在不理解,科学家奋斗终生最后不就是为了治愈ordinary people吗?何以又用“蠢”和“P”来羞辱呢?
即使研究者真的把部分读者看作智商低于自己的孩童,最好也能用教育孩童的方式进行科普:面对不理解,当平和而坚定地去纠正。
科学家能进行公共写作,善莫大焉。历史上,许多科研大佬脾气也大,但这些脾气常常是针对同行的,在从事科普写作时倒是全然善意。比如薛定谔(《生命是什么》)、霍金(《时间简史》)等人的书都令无数青少年获得科学启蒙,而能超出自然科学本身、在思想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爱因斯坦在讨论“最重要的教育方法”时说:
“第二项动机是好胜心,或者说得婉转点,是期望得到赞许和尊重,它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的本性中。要是没有这种精神刺激,人类合作就完全不可能;一个人希望得到他的同类赞许的愿望,肯定是社会对他的最大约束力之一。但在这种复杂的感情中,建设性的力量同破坏性的力量密切地交织在一起。 ”
想要得到赞许和表扬的愿望,本来是一种健康的动机;但如果要求别人承认自己比同伴或者同学更高明、更强,或者更有才智,那就容易在心理上产生唯我独尊的态度,这无论对个人和对社会都是有害的。”
对于真有本事的人,大家都是服气的。江湖上有谦和厚重的王重阳当然好,有急公好义的洪七公更好,有俾睨天下、魏晋风度且带点表演型人格的黄药师也算增加了生态多样性。“健康的社会不应只有一种声音”。
只是在表达了主要意思之后还如此喋喋不休地争下去,遮蔽了好几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会急速放开?如果是多因素作用,那么每个因素的比例大约是多少?决策者对奥密克戎毒株毒性的认知是什么时候转变的?
政策剧变之前,许多支持有序放开的人对无法获知关于次生灾害的数据不满。剧变之后,许多反对政策剧变的人对无法获知感染情况的数据不满。既然大家都怀疑有大量有利于己方的信息遭到隐瞒,那么如何才能在未来增加疫情防控机制的透明度?
与学术自由和言说的自由相比,一切蜗角之争都无足轻重,因为:
“科学是一个整体,每个专业都是对生活现实的反思,对世界的反思,对人行为准则的反思。……科学是某种还没有完全得出结论的东西,还没有被完全发现,没有被完全找到的东西,它取决于真理和知识的永无休止地探索过程,取决于研究、创造性以及自我行动原则上的不断反思。……在科学中永无权威可言。 ”
——亚历山大·冯·洪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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