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評書|柳美里筆下的流浪
意識到八月來了的時候八月已經過去了一半,我很期待柳美里的新書(因為新書叫做《八月末》),當然也因為剛剛放下她的《JR上野駅公園口》,英文版叫做Tokyo Ueno Station。
喪子與流浪
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承受喪子之痛的流浪漢的故事。摯愛的兒子並不是什麼戲劇性的原因去世,而就是在睡夢中離世。面對驟然離世這一悲劇,主人公開始思考過去、現在和將來。之後,主人公又經歷了髮妻的離世,終於,在年老的時候不想要給外孫女帶來任何麻煩而選擇一個人去流浪。
柳美里當然也介紹了主人公的背景,通過背景中跟皇室生日的相同將宇宙中本來不相干的兩個人、兩種社會階層聯繫到了一起——主人公自己與明仁天皇同年同月同日生,主人公的兒子則與現任德仁天皇(當時的皇太子)同月同日生,可是,卻在青春正好的時候突然去世。雖然柳美里筆下並沒有對於這兩個懸殊的社會階層多做描繪,但是這種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注定」卻一直伴隨整個閱讀體驗。這,就是一種恍若跟隨的懸殊。
主人公在上野公園那裡流浪,也同時認識了一些其他匯聚在那裡的流浪漢們。通過主人公的視角,這些流浪漢在書中有了眉眼,但同時這一張張臉譜也並不特別清晰,效果彷彿跟那些流浪漢的選擇一樣——家人找不到他們,而他們則在諾大的世界上流浪。
流浪,是沒有目的的行走與滯留。
選擇流浪終究是選擇了什麼呢?失去摯愛牽掛的人是不是就覺得人生沒有了意義,從而出走,一個人踏入無法明狀的、有著鬆散的流浪連結的茫茫「天地之間」呢?
流浪與自殺
柳美里是這樣形容面對至親死亡的主人公的思索的——
「And as I retreated into the future, the only thing I could ever see was the past.」
本來,未來是向前推進的,然而,在主人公眼中,未來帶來的卻是「撤退般」的潰敗。好像在不情不願的情況下被推著進入了毫不相關的未來之地。
is death where time stops and the self is left all alone in this space? Is death where space and the self are erased and only time continues?
那死亡究竟是什麼呢?是時間的停止,自我被拋棄在茫茫的空間之中,孤單一人嗎?主人公問道。死亡是空間和自我的完全被抹殺,只有時間在繼續嗎?難怪主人公像是沒有控制力一樣的走向未來,因為時間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生命的停止而停滯,時間一直存在,而空間和那個人的自我的確消失了。
柳美里這裡對於死亡的描述讓我立即想到了「自殺」。選擇自殺究竟是選擇了什麼呢?按照柳美里的說法,選擇自殺是選擇了自己將自我和自我所在的空間徹底抽離,或者說逃離。我想到自己曾有的這些念頭。在我想要自殺的時候,我是想要讓時間停止嗎?還是想完全逃離我身體所在的空間?自殺不是選擇死,也不是選擇時間停滯、空間凝滯,而是逃離那永遠侵襲我的來自母親的暴力,那包裹成最低三下四、柔弱受害者的我永遠無法控制也無法讓其停止的純粹暴力。這暴力中沒有愛,可滿紙都是「愛」,我的感受與現實一再被生命最初那個應該保護我的人以狡猾的名義踐踏、抹煞,哪怕最後我自殺了,她依舊是那個「想女兒」、「愛女兒」的受傷母親。只有我知道她的真面目。如果我選擇帶著這個給予我生命的真面目去死,再沒有人會看穿,那個留在世上盡可能長時間的「面目」再猙獰也變成真的了。
自殺是介於掌控和失控之間的臨界點,好像歸零的點,好像是能夠回歸最初天真的地方。因為自殺是將自己與生者隔離開來的最終辦法,是終於通過這種方法來掌控、來自主;同時,自殺又是對以後時間及空間走向的完全放棄,不去提起興趣也無法再度關注。自殺是將痛用蠟紙包裹起來,束之高閣,放在一個特別被悲劇環繞的空間裡,那個空間沒有時間的流淌,而是一個個定格的時間點而已。只有過去,沒有未來。
那麼,選擇流浪呢?也沒有羈絆了,是徹底將自己與流逝的時光、變換的空間結合,讓腦海任由奔流的情感侵襲,卻不喊停。流浪像是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漫無目的;卻又充滿目的。目的就是要全然地融入空間及時間,最終不留痕跡地離開。
失語
自殺與流浪,哪個是最終的失語?還是都是失語?面對世界再無言說的慾望?柳美里筆下的流浪漢們並不是失去了言說的慾望,他們依舊在表達著自己,甚至有自己的貓貓和狗狗,他們還沒有完全絕望,不再想活下去。只是,他們的表達目的被模糊了,完全成了當下的表述。Alice Miller說,只要人存活著,就有表達的慾望,而表達真我的慾望會一直存在,是人的本性。流浪漢讓我覺得是選擇了活在當下,好像有點出家的感覺,又不完全是,畢竟,流浪漢沒有選擇皈依佛門或者任何宗教。
另:很喜歡台灣的叫法「街友」。流浪漢總跟男性相聯繫,女性呢?
為流浪漢眾籌
以前眾籌一本書,叫「Four Feet Under」。一個記者採訪流浪漢,將他們的故事寫成書,其中不乏很多女性。眾籌的錢用來給他們買睡袋。我Pledged,也讀了那本書。她的文筆給我的觸動沒有柳美里這樣的力量,無疑讓我再次考慮,關於書寫流浪漢的人生軌跡時,怎樣才是最令人感懷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