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旅|集集:大橋下
沿著石頭,越過幾條像被河川遺忘的涓細淺流,它們在河床邊緣兀自匍匐。大橋邊能見度比想像中低,我們不自覺靜默了,聽濁水溪分岔而出的水聲,像潑在石頭的雨絲點點,害羞地、悄悄地探出聲音的觸角,怕傷及了心愛的那一幅畫般小心翼翼。
清晨天未亮,我們便到了橋邊,走下濁水溪的河床,因冬季枯水期的低水位,於是我們輕而易舉地沿著一旁階梯而下,舉目所見當然沒有陳爸說的、形狀渾圓飽滿的硯石了,徒留濫墾砂石後,明顯的砂石車輪胎痕跡。撫觸著中台灣水資源的命脈,光裸的河床與身後省道上早起奔馳的一台又一台砂石車交相呼應著。
踩過石子,越過幾條涓涓細流,分岔而出的小支流的水聲,淺淺地害臊著,我們不敢到橋的西邊那側的河床,攔河堰蓋好之後,湍急的溪水被監禁於劃設的水泥牆邊,一些原先也有溪水浸潤之地如今卻裸露出光禿禿的河床,我們不忍直視。
「來這裡了,就一定要去大橋那裡看看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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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年後,因緣際會來到南投集集這小鎮,在朋友的工地幫忙一陣子,想把平日惱人的勞心生活拋在腦後。朋友學建築出身,想試試看將水泥用量降到最低、盡量使用天然建材的前提下,蓋一個露天廚房經營食農品牌。樑架用竹子搭起,屋頂堆上當地二期稻作後曬乾的稻草,活動式的綁法,一遇雨天便可整座屋頂卸下,退至隔壁工廠的簷下,整座露天廚房幾乎只剩地基需要用到些許水泥,其餘灶台、流理臺及剩下的地基部分,便用土磚搭起。
隔壁工廠的老闆陳爸對我們這群都市來的、出滿幹勁的年輕人很好,不時會來找我們攀談,或甚至捲起衣袖來幫忙。他輕輕摸著泥土,便熟練地藉由判斷這批土質的乾濕來決定建材的比例,聞著燒過的乾稻穀的味道、看它灰透的顏色便判斷得出來燒的火候夠不夠。陳爸細瘦卻有力的手臂上,被日頭曬得黝黑,關節在陽光照耀下一一明顯,對比久居都市的我們,經不起那麼一曬便微微通紅曬傷的雙頰與手背。
然而勞力工作的每一個細節裡其實都暗藏著智慧,師傅們手臂上泛著淺綠的青筋,粗糙的皮膚,因些許長期使力握某種工具而些許扭曲的指節,可能埋著使用圓鍬鏟土時得以省力的訣竅,要水平地自深部挖深,再輕輕轉約莫半圈至四分之三圈,一把提起便可鏟起不下少量的土壤,絕對不要一開始就傻傻地把圓鍬垂直往土裡插,這樣好不容易費勁提起沉甸甸的圓鍬,砂土卻又因沒有實際吃進圓鍬而留在原地。用鎚子敲打地基時亦同,與其每一下都使勁氣力搥打,較省力與準確的方式是一輕一重輪流,輕是為了瞄準,重才是為了吃進土裡。
我俐落地將一塊土磚脫模,享受細細審視每一道縫隙裡黏雜的稻穀這過程,冬日難得的暖陽斜照在工廠前的埕院前,努力把時間過得再慢些,最低限度地用腦,專心於身體的勞動,及旁邊台十六線車流流過的聲音、陳爸養的狗的叫聲、旁邊農地農人的聊天聲,或更遠邊、濁水溪慢慢流經的聲響。偷偷希望時間再慢一點、再慢一點,低頭繼續敲打土磚,流汗勞力,向上天索取一片蔽身之地。
陳爸其實也算半退休了,那間工廠也是半廢棄,以前工廠的用途不得而知。陳爸也是打滾過的,一九九零年代台灣中小企業的代工廠逐漸沒落,曾經輝煌一時的加工出口廠,倒的倒、遷的遷,大部分工廠都遷到了中國,出身集集農村的陳爸並非工廠老闆,但當年也算憑著一股年輕人的幹勁做到管理階層的小幹部,被那波工廠外移潮掃進時代巨輪裡頭,一九九三年陳爸也輾轉到了深圳,一待就是十多年後才回來。
其實陳爸他們家族在集集這小鎮來頭也不小,坐落在工廠對街的古厝,是陳家的三百年古厝,自清朝陳家開墾時便從濁水溪畔一路拓墾而來,「當時哪一戶人家掌握了水源就是掌握了命脈啊,引水才是重點哪。」陳爸雙手在空中比劃著,試圖描繪三百多年來農村家族的興衰史,右手指頭還夾著未熄的長壽菸。
陳爸總喜歡說著以前的濁水溪,「你們難得來到鄉下,找一天早起,去大橋、去河那邊看日出。」陳爸指的大橋是集集往鹿谷方向的集鹿大橋,但長年習慣了都市作息的身體,睡眠被磨成一顆顆定時的小藥丸,不過八點不起床,當時對於他的意味深長還沒有特別深刻的感受,總是嘻皮笑臉地揮走了這件事。
然而揮不走的,是濁水溪行經大地的聲音,在這小鎮的口耳相傳裡,不間斷地整整走了三百年。濁水溪是中部穀倉的重要命脈,由上游武嶺一點一滴汲成河流,一路過了水里來到集集,開始邁入較平緩的地勢,再奔流入彰化平原、濁水溪沖積扇,並在彰雲交界出海,集集這小鎮像個轉捩點,由侵蝕到堆積,看濁水溪從澎湃的年歲到漸趨龍鍾的緩流。
人們都稱它為母親之河,但台灣山林的開發史說到底,不過一篇篇血跡斑斑的血淚史。自清代以降,下游開始竭盡所能地攔截下每一寸的河水,水圳、引流道等,日治時期大觀發電廠轟轟烈烈地為一個遠大的願景啟用,二十世紀的尾聲,人們歡天喜地迎接下游的麥寮工業區和彰濱工業區,建起雄偉的攔沙壩、攔河堰,奮力汲取母親的每一分精華。
二零零一年完工的集集攔河堰徹底改變了濁水溪,也改變了集集這小鎮,改變了人們記憶裡的「河邊」。陳爸他們小時候,那個下游還沒出現大型工業區的一九五零、六零年代,大河流日日流進他們的生活裡,交織進每個日升月落,當地居民們會在河邊畸零地種些蔬菜,有的作為多賺點生活小零頭的收入來源,有的種著只是為了自己吃,「像地瓜葉啊那類的。」怕我們不知道什麼是地瓜葉,陳爸還指了指後邊田裡那一排幾株的地瓜葉。
大人們一天來河邊澆兩次水,其他時間就是孩子們的天下。都是鎮上的小孩,放學後一句老地方見,十幾個小鬼頭就這麼一塊玩著水、游著泳,那時的河邊,沒有現在的水泥厚牆、沒有引水調節閥、沒有粗粗的管路。
人們耳熟能詳的也只是這條三百年之河的命名由來,濁水溪上游屬於較易受風化、沖刷的地質岩層,每一傾瀉而下的浪濤都捲帶著大量泥沙因而得名,然而卻鮮少人知悉河裡浮著的,除了滾滾流沙外,還曾經敲打著大量品質甚好的硯石及水雕石,這也是幾根長壽菸點燃又燃盡後,陳爸緩緩說起的。或甚至撿石頭,經過河水雕琢後的石頭,大喇喇躺在河床上,每一顆都渾圓清亮,然而居民們畢竟不過也只是偶爾撿個兩三顆石頭,或每年大雨後撿拾幾綑漂流木當柴燒,政府卻每每大驚小怪,三令五申說那是侵占國家公有物,然而不屬於侵占的卻是,砂石車日復一日呼嘯而過,在河床上掘起一車又一車的砂石,在遙遠的工廠裝起一袋又一袋的水泥,招搖地拿著政府批准的「許可證」,填補城市裡一個又一個炒房的黑洞。
但是山林、母親之河,又曾經許可了什麼?
「一定要去看看。」離去前一日,陳爸還在耳提面命要去濁水溪看看日出,說完這句話後便走到遠邊去抽菸了。目光越過幾排我吃過但卻怎麼也叫不出名字的蔬菜作物,留在靠公路那側、放農具的小木屋旁,左手捻著菸,右手輕輕拍著他養的狗的頭,陳爸抽菸時總喜歡用某種特定的仰角,盯著遠邊那地勢稍高的公路,陳爸抽菸的背影像落地的落葉,些許乾枯卻更顯滄美,枯脆地堅毅前行。
總有種幻覺,以為看見他當年用濁水溪的漂流木燒柴時的身影,雲煙冉冉升起,他說著說著,幾乎就要走進時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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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爸特別交待,來這裡了,就一定要去大橋那裡看看日落、聽聽日出,最後一天離去前,終於去看了看日出。
天邊漸亮,色彩自西巒大山的方向暈開,在山頭邊略帶點紫色與昏黃,仍是冬日時分,空氣裡繾綣著微冷的霧氣,我們不自覺瑟縮著身體,在濁水溪的溪面上,循著石子的罅縫上倒映著自己。不禁想起前一日陳爸憶起小時候的濁水溪時的眼睛,那是愛,卻是如今想觸碰卻又收回手的目光。
大橋下,母親之河邊,目光伸出手,卻又縮回了手。
──寫於2019年四月,記2019年一月於南投集集和J、N、M、陳爸的日子
(2019高醫文藝獎散文組第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