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妳回來以後

她們並沒有具體爭論或不滿對方什麼，許多不開心，一開始都是這樣的。

當然要找到一個直接了當的原因並不困難，只是那通常不是一次就形成，是疊積多年後在某個瞬間忽然崩塌，碎成粉末。但粉末碎屑到今天還是塵土飛揚，那些生活用品與假以回憶的道具，還生硬地夾在隔板之間。

這是金太妍早上看新聞時模模糊糊感覺到的，邁阿密的濱海大樓一夜因為不明原因倒塌，電視畫面裡播放著令人存疑的、連鋼筋都不見蹤影的大樓殘骸。

「好在不是在她那邊啊」啊，不對。「她已經回來好一陣子啦」

黃美英人在美國或在首爾，已經變成分界越來越模糊的事情。

她們以前早上會一起看新聞，兩位都是早起的人，一邊吃著早餐一邊搭配著新聞聲音想著今天的工作，兩個人一起住的時候很方便，可以互相對時間；早餐也沒有誰來準備的問題，自己從冰箱或櫃子去拿，其實就只是想要有人在身旁吃東西。但畢竟住的房子還是不同，後來其實也不太常這麼做，反而讓回憶越鮮明起來。

回憶有時會跳脫現實躍到眼前。黃美英不在的前幾個月，路上猛然出現過相近儀態的女性，都會讓她讓忍不住地亂了呼吸節奏。之後卻也還好，懂得就算乍看很像卻絕不可能是本人的情況以後，倒是可以放心地直視，與心裡的形象挑三揀四地比對一番，或放任想像遙遠間接地擦身而過。

有一次卻是真的看到她了。

黃美英點了一杯咖啡坐在店裡靠窗側，金太妍在馬路對面，正要走向停車場。

從這樣的距離看她，令人感到十分陌生，可以說是從來沒有過，畢竟兩人過去一直都是盡量處在彼此的視線與肢體範圍內。她靠坐在椅子上，手裡拿著咖啡卻還不喝，沒有與誰同桌也沒有在用手機，是有點懷舊的、智慧型手機還沒普及時，人們會這樣漫漫坐在咖啡廳裡的姿態。

那是她回首爾的第二個月，許多消息和工作檔期都還在商議與未敲定的階段，獨處時難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但這些金太妍並不知道。甚至為了避免忽然看向對面而停下的唐突，只能緩慢地放下腳步，但對方仍然待在持續後退的場景中，直到消失於盡頭。

沿著原路開車折返回家時再探頭看看，店裡座位也空了。回到家洗澡時，那份空蕩蕩的感覺依然留存，脫下衣服的自己也像中空的牆板，即使遮蔽了一些什麼，也沒辦法隔絕阻斷所有，例如自外強行漫溢的潮濕、遙遠過往的聲音。

再一次聽到她說話，心裡倒是很輕鬆，因為大家都在。節目雖然也有劇本，但只要演出在團體之間的自己即可，只要表現出「和大家一起聽她說話」、「眾人之中有人向她提出問題」，整體相對好掌握，可以不用當作是自己獨力面對的事情。結束後各自回到住處，之後是否會有兩人需要獨處的場合？也還不清楚，更不知該從何開始擔心，索性就先想都不想。

這種先「想都不想」的習慣，面對她們節奏快速的工作步調是很受用的，先埋頭產出成果以後，回頭再來慢慢梳理。但在兩人相處時，偶爾太過直覺的互動，反而容易在不知覺中產生嫌隙，要吃什麼、要去哪裡、要不要打電話跟妳說…，並不是直接地造成心碎，可以說是一起生活時，自然會因用心付出而產生的一種耗損，願不願意將其轉化成能被覆蓋而痊癒的狀態，有時也並不全然取決於自己。

像是這段時間，黃美英要出國或回國，金太妍都是聽別人說才知道的。「我以為她有跟妳說？」大部分人初次聊到時都是這種反應。「沒有啊，她就沒說。」這樣乍聽之下也太像在抱怨「其實本來就不一定要說。她還在計劃的時候跟我說，我也沒辦法給出什麼意見；她計劃好以後跟我說，我也不好意思再建議什麼。」畢竟她也是屬於喜歡自己悶著頭默默規劃未來的類型，理所當然覺得對方也是這樣，即使過去也曾有為了上舞台前的互相安慰，但那種即時的溫暖，還是與長遠目標規劃的商量非常不同吧。所以在知道還有其他人幫著鼓勵美英時，詫異的成分還更多一些。

本來以為會獨步踽踽地走向萬念俱灰、什麼都來不及了的情況，這位歸國子女卻還是回來了。那樣讓金太妍反而更緊張，像失去了合理孤獨的理由，而且她說話是那麼大聲——不只音量上的，就是整體帶給人的聲勢、似乎永遠不會窮盡的精神和意志……，幾乎是隨意打開網路就能見到她的消息（也許應該也考慮一下演算法），但那就像重建在災區附近的大廈，亮晃晃地逐日升起，陰影覆蓋吞沒一旁的拆除工程。

開心一點吧，自然地迎接她，放鬆一點吧。

只能每天提起一點勇氣這樣對自己說著，其實也不用那麼緊張，因為根本也沒再遇到她。她應該也不會想太快見到自己、應該也同樣地緊張，這點自信也還是有的。

狀況持續，長達半年。

當金太妍已經放棄思考到底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首爾怎麼有辦法巨大到兩人無法相遇……，半夜卻響起一聲美英的未接來電。只有響起一聲，實在無法判斷是不是不小心按到，但她最近很忙的吧，怎麼能這時候還在用手機。躊躇著要不要回播，不知不覺自己也睡著了。

「昨天不好意思，好像睡覺的時候碰到手機了。」隔天早上久違的訊息這樣寫著，金太妍已讀後沒有回覆。

過了兩個禮拜，好不容易才猶猶豫豫拿起手機輸入了這段：

「睡相很差耶。過幾天要回公司開會，應該會聊聊8月的事情。妳有沒有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