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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羊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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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是美的(一)(二)

小羊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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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以前写的,在别的地方发过又删了的一篇文章。刚刚翻出来,和最近写下的东西对比着一看,让我吓了一大跳。似乎有一种预言一样的东西在慢慢生长为现实。它越生长越丑陋,我只能用思想和它抗衡。但这样的对比倒并没有让我觉得悲观沉重,我觉得我在得到力量,只是还不清楚如何去用这力量。

以下是原文:

我要问的是,丑的东西化作文字成了美的,不是被美化,而是它变得丑得很美:为什么不让它就那么呈现出来?美是写作唯一的标准吗?恶心也是美的,为什么一切都美?美的是真实吗?是文字吗?人在这样的美中是获得了尊严,还是被美嘲弄?

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很多细节了。也记不清当时的感受。我觉得我一直避免去回忆那些细节。只有每次当别人问我我是多大第一次做爱的时候,当我调动记忆的时候,只有那个时候,那只靠在墙角的床垫才会像画片一样闪过去,好让我回答是十五岁。

当时似乎是因为他和她妈妈为了什么事情,临时去李沧那边的房子住了几天。他说他要回去帮他妈妈拿个文件,我说我也想去看看,于是我们就一起去了他家。我还问了他有没有人在家,仿佛一开始就是打着要做爱的谱子。他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但他是很不胆大的人,我猜他不仅没有说出过他的想法,他甚至没有敢让这样的想法生出来。直到我提起做爱,这才鼓励了他的欲望。

(一)

在她的回忆中,他是开着车载她去他的家里的。车里放的是吉姆餐厅。她还记得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海泊河,脏兮兮的小河在回忆里像一条小蛇滑溜溜地钻过高架桥底。而真实的情况是,他一年之后才考出驾照来,尽管她现在已经完全无法记起他们一起坐出租车的样子(仿佛她生下来就坐在那个副驾驶的位置),他们那个夏天是乘出租车去做的爱。

她不是爱紧张的人,有些人天生就善于驾驭自己紧张的情绪,她们更有理智,理智是战胜恐惧的良药。那天,她战胜恐惧的手段是注意到了小区草坪上的猫。但他们并没有叫猫过多地耽搁他们的议程,这项议程隐隐约约地挂在他们交谈时吐出的空气中,没有再多了。她随着他与几个邻居挤进了电梯里。银色的小电梯,电梯的墙壁闪着寒光。她站在这些邻居中间,觉得生活突然逼真起来。报纸广告栏、菜市场、老花镜重新被记起来,被迫切地需要着的东西提醒了生活。

她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安全感,他让她觉得熟悉,不是那种时间带来的熟悉,而是仿佛他们从生下来就从未分开过的血肉相连的感觉。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像现在写的这样,他们不在意这些遣词造句,他们相处随意一些,至少一切是真实的,这让她欣慰,不像她的很多同学,谈起恋爱像是演一出没人看着的大戏,跌宕起伏都须得恰到好处。

她参观了每个房间,研究了他妈妈用的护肤品,护肤品就像一个人的生活的微缩,而他妈妈看上去还过着小女孩一样的生活。她指挥他打开了电视,听着嘈杂的足球赛,她开始决定要不要与他做爱。做爱这件事,做了也就做了,和自慰没有什么区别,还比不上自慰,但那是她后来才知道的事情。那时她正在想的,是深渊的问题。那是她在十三岁时,思考是否要接受一个纨绔公子哥儿的求爱时所生出的比喻。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生活中的那道深渊。那深渊本来不在那里,是父母老师、亲朋好友,和重要的社会新闻帮她建的。在十三岁之前,她的从没做过出格的事,一个不良少年的求爱使她第一次自己迈出脚去试探这个世界。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她迈进的不是深渊,却是第一块扎扎实实的土地。

她走进他的房间里去,他没有床,一块儿赤裸的床垫躺在地上。他曾经就坐在这条床垫上,在电话视频里,给她弹吉他唱歌,一首接着一首。她在床垫上坐下来,心里还在想着做爱的事。他们至少应该抽一点烟,抽一点烟也会好很多,如果有大麻吸就更好了,可是她就清醒地坐在那里,用轻松的语气问他平时怎样手淫。你想看吗?他问。好啊。她答。

他像做作业一样地解开腰带,他总是这样的表情,就像每个班里都有的那个最安静的高个儿男孩,那种总会被老师叫上去擦黑板的乖学生。他脱了一半裤子坐在床上,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她自然而然地笑了,得体地向他请教关于手淫的知识。就在请教着关于男性生殖器的知识的氛围里,他扶着她的手,握住了他的阴茎。在那一刻她才看见,那个耷拉着头的黑黢黢的小东西已经变成了粉红色的阴茎的样子,她一下子感到反胃了。清醒的生殖器一点也不美。

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帮他射出来的了,就像不记得来时候的路一样,她唯一记得的,是帮他手淫时的机械一样的动作。那天晚些时候,当他们穿好衣服,重新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她才隐隐约约地理解到人为什么要做爱。也许不是为了高潮和生理的快感,而是她在帮他手淫后感到的亲密和赤裸,她想到这就像酒桌文化似的。在酒桌上,只有喝酒了的才是自己人,喝酒就像是拿到独家信任的门票,而在情侣间,做爱就是拿到这种信任的门票。她一下子觉得失望,她不能够接受亲密和信任只能通过这么原始的方法获得。她相信语言和理性,而做爱似乎只是不够灵光的人的语言的替代。通过性来表达爱,对对方的需要,亲密。难道只有这一种办法吗?

(二)

第二天,我们又回到那间公寓里。我脑子里面混乱,心中不断地生出细细的小牙,尖尖的长长的,扎着我的皮肤想要冲破出来。细细的小牙不是性的欲望生出来的,而是童贞的恐惧生出来的。我总是越是害怕什么,越想要去探个究竟。我很讨厌小心翼翼。我不喜欢被别人骂婊子,所以我自己变成婊子;小时候总被别人诬陷偷了东西,现在就逛商场的时候顺走价格不公道的小玩意。我觉得堕落有一种美感。

具体是什么样的美感?也许是自由,或者是真实。我现在才知道,这样堕落的美感就是被别人称之为尊严的东西。堕落是尊严尚存的人在错误的世界中能做的为数不多的抗争。而我在当时期望的,是又一个堕落的故事。

一个堕落的事实。在十五岁生日刚过,就失去了童贞的事实。就像《爱丽丝旅馆》里玛丽心里想的,因为自己爱上了如此丑陋的东西,所以心里感到快意。当我想到我的身体,想到别人嘴里的词,“公交车”、”不是正经人“、“真恶心”。我也感到一种快意。仿佛肮脏的事实会使我变自由,而我要通过虐待自己来确认自由意志的存在。

我躺在床上,看着他脱下裤子,看着他掀起我的裙子,扒掉我的内裤,我依然维持着平静,故事还是匀速进行。我耳边响起平静无聊的音乐。而后我意识到,我不清楚做爱应该是怎么样的。我用眼神询问他,他接住了我的眼神,贪婪地把赤裸着的我的双腿分开摆正。我没有想到做爱真的需要我做出这么让人羞耻的姿势。平躺着的我张着双腿,像一只青蛙。耳边的音乐一下子离我远去,并变得刺耳又滑稽。我的阴道不习惯空气,就像毛绒兔子不习惯呆在鱼缸里。

如果终将面临这一刻,为什么要花数十年用衣冠楚楚的文明培养我的羞耻心?文明破裂的那一刻,就好像亲手杀掉养了二十年的老猫,用的是最锋利的厨房刀,剖开肚肠,皮肉分裂,鲜血四溅。皮肉上面黏着血的毛,曾经是阳光下晒得暖洋洋软和和的毛。为什么?

“我进不去…”,他小声向我求助。我伸手到分开的双腿中间,像以前自己无数次手淫的时候一样,扶着他找到入口。故事又平静了下来,音乐变成了白噪音。“慢一点“,压抑不住的紧张感破土而出了,”先进来一点点”。皮肤需要时间伸展。他进来了一点点,于是我感觉到一点点皮肤被撑开的痛感。我闭上了眼睛,接着我发现我迷恋这样的痛感。这样的痛感符合暴力的事实。而在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性的欲望完全就是对这样的痛觉的欲望。等他完全进入我的身体里面活动几下之后,这样的痛感就消失了。那么我的乐趣也就消失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躺在那里做着白日梦。他好久好久也不完事,卖力得很。我跟他说,你快一点完事。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过了大概十五分钟,他终于停了下来。于是我们起身去洗澡。

我看着他洗澡,他浓密而又卷曲的头发是那么漂亮。男人漂亮的头发,我穿上衣服。

把这些东西写出来,也许是想要分析一段历史——我被世界说服成为一个女孩,再成为女人的历史,以及发生在我心理和身体上的匪夷所思又让我着迷的事情。

完。

2019.4.19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