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山村做一个残酷浪漫的荔枝梦
约一万三千年前,海南岛的火山最后一次喷发,造就了海口神奇的火山地貌。此地有了人类活动后,用火山石搭建的村落便陆续形成。位于海口市秀英区永兴镇的博学村就是一个建村三百多年的火山石村,当地六十多户村民以种植瓜菜水果和养殖蜜蜂为生。
博学村的第一个大学生陈统奎曾任《南风窗》记者。2014年,他注册成立了“火山村荔枝”品牌,发动家乡果农转型自然农法种植荔枝,先后推出各种深加工产品,如荔枝冰淇淋、荔枝精酿啤酒等,最后以荔枝汽水成功打开了市场。
荔枝不开花了
从海口美兰国际机场上高速后,雾气渐渐聚拢起来。视线前方的天空像罩着一块灰色幕布,高速两旁的路灯灯柱隐没在缭绕的雾气里,只剩一颗颗白色灯光向前延伸,密密麻麻像幕布上的针脚。光则从幕布外穿过这些针脚透进来。
黄世达在车上告诉我,因为暖冬,今年许多荔枝树都不开花了,不开花便不会结果,2019年的收成估计是个问题。
前方的雾这时一团团扑过来,我感到前途未卜。我说陈统奎告诉我荔枝开着花呢。我还说,我可是从去年十月底就一直盼着荔枝花期到了来看看。
黄世达连忙说,有开花,能看到,只是没有去年多。
据他说,2018年是大年,漫山遍野的花,收成也很可观。按他的说法,十几二十度的气温下,荔枝树开花最多,花期最长,从二月下旬开到三四月,结了果,五月中旬荔枝就能上市。海南的荔枝上市早,能卖好价钱,之后才轮到广东和福建;但如果在海南省内排队,则三亚最早,下一个才轮到火山村荔枝。
“火山村”不是一个村子。这件事我到了海南才知道。我先前还在导航地图上找火山村,竟也有标示,这误会一直到见了黄世达才得到澄清。他说,“火山村”是一个品牌。他的表哥陈统奎在2014年注册了这个商标,开始卖荔枝,黄世达就跟着他一起创业。我是从碧山村狗窝酒吧的丁牧儿那里得知陈统奎的故事——2018年,他俩合作推出了“火山荔”精酿啤酒——一个从贫困村走出去的大学生,在上海当了十几年的记者,却跑回家乡卖荔枝,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三十分钟后车子下了高速,陈统奎的老家博学村就在高速边上,左拐一个急弯再走不远就到了。黄世达说,要不是起雾,平时只需二十分钟就能在机场和村子间跑一趟。没一会儿,黄世达拐进了一条土路,车子开始颠簸起来,车灯照亮两旁的芦苇和矮树,稍远一点的前方是墨一般的黑。雾气浓重,盘踞在路中间,车灯也劈不开。黄世达突然猛踩刹车,我心里一紧。两只鹅出现在路中央,像被手电筒光柱攥住的深夜密会的男女,急急地逃进旁边的芦苇丛里。
“这两边都是荔枝树,都没开花,光长叶子了。”黄世达在黑暗中开口说道,“这些树今年都不会结果了。”
原来这两边都是荔枝林。黄世达告诉我,这个村子的荔枝种植面积有一万多亩,“算上野生荔枝,大概两万多亩,”他又补了一句。博学村种植商业品种荔枝只有二三十年时间,但荔枝在这个地方已经野生野长了数千年,长在山里,长两三层楼那么高,没人管,果子又酸又涩,虫子也多,但也有人喜欢,觉得吃起来更有“荔枝味”,村民于是也摘一些拿到镇上去卖。
今年没开花的荔枝树是“荔枝王”,博学村栽种的大多是这个品种,如果一万多亩荔枝歉收,“火山村”今年的日子将很不好过——而且我为了能看到荔枝花开而特地跑来,得到这样的结果 ,心里未免悻悻然。
车子驶进一个庭院,陈统奎在一个亮着灯的大堂里等候。这里是他开在村子不远处的民宿,据黄世达说,是这附近唯一的民宿,取名“花梨之家”。民宿的堂屋宽敞,天花板很高,白墙上画着卡通画,还有海报撕掉后留下来的胶痕。一个冰柜立在一侧,玻璃门上起了一层雾气,透着冷冽的白光,十几瓶荔枝精酿整齐地摆放在里面。
陈统奎招呼我喝茶,我们在一个长长的茶桌前坐下。他摆出全套的茶具,随手拿出很不错的茶叶,泡起功夫茶的样子有模有样。听说我是厦门人,陈统奎“喔唷”了一声对我说:“你是外家来的。”我没听明白,他进一步解释道,他的太太来自漳州平和,和我同为闽南人,从地缘上说,我就是他外家的亲戚。“我们这里的人说到外家亲戚,就有一份很亲的感觉。”他这样说道。
我和这位从天而降的亲戚喝着茶,聊起了他的荔枝生意。他们除了在本村收购“荔枝王”,也在机场附近的美顶村收购另一个品种“妃子笑”。所幸暖冬对“妃子笑”的影响不大,荔枝精酿选用的也是这一品种,火山村团队今年不至于没活干。
但陈统奎自己却是不怕没事做的。他非常忙,卖荔枝外,还担任多家企业的品牌顾问,到各地演讲,并多次组织游学团到台湾和日本考察当地的乡村农创案例。他告诉我,春节期间他才陪着几个企业家去了一趟台湾,刚刚又有人让他帮忙再组织一个台湾游学团。
“台湾游学我已经没有动力做了,没有钱赚。日本我又已经几乎踏遍了,光去年一年就做了两次日本游学。”他说。但我听不出他语气里有丝毫埋怨。就在这次采访结束后的一年里,他至少又组织了两次台湾游学和一次日本游学。
“参加游学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我问他。
“乡村创业者居多,还有设计师、水果生鲜店的老板……”
“中国的乡村创业者多吗?”
“不多。看上去很多,但实际上不多。你问黄世达就知道他有多孤独了。我们永兴镇有一栋创业大楼,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在里面——一个镇的返乡创业大楼,靠他一人守护。”陈统奎说。黄世达在一旁嘿嘿地笑。
“为什么说看上去很多?”
“虽然晚上只有一个人,但做活动的时候就会出现上千人,经过媒体一报道,大家就觉得人很多。”
他抱歉地告诉我,明天有个纪录片团队要来“花梨之家”拍摄采访,他无法按原计划带我去看荔枝花。“他们要做秀英区的民宿专题,我偏偏是我们这个区民宿协会会长。”他说。
在陈统奎的建议下,我改签了机票,打算在村子里多留一个晚上。作为赔礼,他主动返给我机票差价。我问起“花梨之家”是不是这附近唯一的民宿。他告诉我村里确实只有这间民宿,“但区里还是有一些的,不多,五六家。”
这天晚上,民宿公共卫生间的灯坏了,我在手机电筒的照明中洗了个澡。在这之前还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危机——这村里唯一的民宿不提供客用毛巾,而我恰好没有备毛巾旅行的习惯。我有些着急。民宿离村子有段距离,附近没有任何住户或商铺,况且时间也很晚了,即便有别的住户,也不好意思为了一条毛巾去敲门。陈统奎急人所急,来来去去找了好一阵子,在我已经做好用换下来的衣服潦草擦拭身体的心理准备后,他手上抓着一块还未拆封的毛巾从门外走了进来。
“花梨之家”以水果来为房间命名,我入住的房间叫“莲雾”,陈统奎和他两岁的儿子那天晚上则住在“黄皮”。美兰机场的车辆上客点也以水果命名,两个小时前我在“葡萄上客点”上了黄世达的车,车子掠过黑暗中的荔枝树将我送到“花梨之家”——在不同的水果名字之间撞来撞去,我感到自己被喷薄的热带气息包裹。“莲雾”房的摆设很简单,木家具粗笨结实,床单被套的印花是那种被称为“国民床单”的老式风格,装修谈不上十分讲究,但地板却很特别,看着像是火山岩磨成的砖石。房内有一扇门通向室外阳台,黑夜中雾气氤氲,我关紧门窗,把水气挡在外面。那一夜,有运石车不时从民宿外的小路上轰鸣而过,动静太大,搅扰得我难以入眠。
半农半X的生活
2017年,日本NHK电视台到博学村拍摄“火山村荔枝”的纪录片。“才拍第一个镜头,他们就先感动了。”陈统奎对我说道,“因为一眼看过去就是荒山野岭,就是落后。我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日本人问我,既然好不容易考出去了,不赶紧逃得远远的,怎么还回来。我也很坦率地跟他们说,如果我知道回来后这么辛苦,我不回来了。”
他粗略算了一笔账给我听。他认为,以他的资历,如果继续留在上海工作,肯定能拿到一百万元以上的年薪,这就意味着,从2009年回乡到现在,他已经投入了一千多万的机会成本。“这也就算了,”他又接着算道,如果把投资到荔枝上的几百万拿去上海置业,“买两套房就可以了,每套的价值现在都不少于一千万——换句话说,我已经亏了三千万。”然后他强调,那三千万对许多人而言,就是一辈子。
我们还是坐在前一晚喝茶的那张大桌子前,还没吃早饭,已经又喝上了茶。听他这样说,我默默在心里盘算着我这一辈子能不能赚到三千万。室外,雾气早就全部退去,阳光正照顾着每一处没有被遮挡的角落,虽然是二月底,但此时穿短袖也完全没问题——恼人的气候,我和荔枝一样,都不喜欢暖冬。
我们一杯杯地喝着茶,这幅景象令我感觉自己好像正坐在闽南的某家工厂里头,和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生意。陈统奎给我的第一印象确实像个企业家,忙碌,自信满满,有种随时要跃上讲台发表振奋人心的讲话的派头。
2012年,陈统奎辞了职,先在上海创业。一个记者要去经商,必须先去历练一番,要知道商业和经营是怎么回事,他说。于是他瞄准了学校商圈,在复旦大学附近开了家咖啡馆。大学生的钱本来是很好赚的,但竞争太激烈了,很快他就败下阵来。紧接着他又开了茶馆、餐厅。
“我一直烧钱一直烧钱,烧到开办‘火山村荔枝’这家公司的时候,手上已经没有现金了。”他说,“但是这样练一下还是值得的,要不然我怎么懂得泡茶呢。”
“那你练到了什么?”我问他。
“我学会了从消费者角度思考问题,”他非常认真地回答道,“所以我写的广告语都能抓得住消费者。”
2018年,他写出了“明知山有火,偏向火山行”,作为火山村荔枝的主广告语。“琅琅上口。”他得意地评价道,“一方面是谐音——但不能只是这样而已,重点是这个背后就真的代表了返乡创业的辛苦。”
在我看来,陈统奎内心是一个浪漫的人。这并非说他擅长罗曼蒂克那一套,那样的人不见得肯回到穷乡村创业——他更像是为了一场豪赌,踏上环游世界之路的菲利斯·福格(Phileas Fogg),差别只在于陈统奎没有两万英镑的身家。我把这一评价告诉陈统奎,他似乎很受用。
“对,太浪漫了——就是不懂嘛。”他说。
辞职的前一年,他回村里和家人商量要盖民宿,他父亲问他,你有钱吗。他说,有啊。他父亲又问有多少钱。他说,一万多。他父亲想不明白他哪来的自信,当着面说他是个疯子。
陈统奎当然不是疯子,也并非“不懂”。他第一件事先去申请了信用贷款,从渣打和平安两家银行一共借得十六万,加上他手头的一万多存款,这才正式启动民宿的建设。他同时还打得一手好算盘,利用熟人关系免费获得一些建筑材料,或赊欠部分建设款项,以此缓解资金方面的紧张。具体地说,搅拌水泥用的砂子,是他舅舅送的,而水泥则是跟他父亲的同学买的,对方让他赊了账,他还让父亲去跟施工队队长交朋友,打感情牌,松弛对方在工钱上的态度——这一步很重要,工钱几乎占了建设费用的一半。他父亲一开始有些顾虑。我之前又不认识他,他父亲说。陈统奎劝道,他盖房子要盖好几个月,你就跟他好好相处这几个月,人是有感情的,相处好了就能成朋友。他父亲出于对儿子事业的支持,和施工队队长交上了朋友,对方后来让陈统奎赊了将近一年的工钱。“当然,那个时候我还在做记者,人家知道我有工资拿,有钱还,所以也不担心。”陈统奎补充说道。
到2011年年底民宿落成时,陈统奎已投入了将近一百万,这其中包括了父亲攒下的二十万。他一边盖一边筹。“村里凡是能借钱的人,我都去借了。村长、荔枝大户、养蜂大户……都被我借了个遍。”
“和村里人借钱好开口吗?”
“必须要开。而且我先前为村里做了事,积了德,他们都愿意借我。”
“我还到微博上众筹。”他补充道。
他在微博上写道:海南岛老家博学生态村投资盖“花梨之家”民宿,缺十万元装修款,现公开招募十年“半农半X的生活者”一起出发,每人各提供一万元借款给我,从2012年起连续十年,每年免费享受一间民宿一周(只需提前一个月预订),并享受年息8%的保值,款项两年内月供返还。冬天的海南岛,温暖如春,你希望过来享受农耕式生活吗?让我们一起打造“半农半X的生活”!微博一试,英雄辈出否?
发出这条微博后不久,据他说,仅半天时间就有十五万的承诺。“有这么多人的帮助,我才能把这间民宿盖起来,换句话说,这家民宿虽然产权是我的,但精神是公共的。”
“花梨之家”这个名字源于陈统奎父亲陈召连对黄花梨盆景的喜爱。陈召连擅于木工活,民宿那些粗犷的家具大多出自他的双手,他还打了几架小木马和吊椅,摆在院子里给住客去玩。我住在“花梨之家”的那几天,民宿里没有别的客人,天气也好,我就总是坐在吊椅上摇来摇去地看书。院子四处草木蓊郁,人为的修剪不留痕迹,树木都长得又野又欢,鸟在树上起劲地叫。白天倒是一辆运石车也没听见。陈统奎说那是非法开采火山石的人在夜幕掩盖下往外运送石头,非常可恶,但我们无能为力。
如果从空中俯瞰,便可明白有利于不法分子的除了夜色,还有周围的环境。昨天晚上那条土路并不通往村子,和高速路平行的两三公里长的土路沿线上,只有花梨之家孤零零地落在一片荒野中。从民宿到博学村还有另外一公里路要走,一路上的景色和昨晚的土路并无二致。说此处是荒郊野外也不为过。见到这幅画面的人,都能一瞬间理解日本NHK电视台记者的感慨。好不容易出去了,不赶紧逃得远远的,怎么还回来。
但陈统奎的弟弟陈统夸也回来了。阿夸是继哥哥后第二个从村里走出去的大学生,毕业后找了份工作,但城里节奏太快,他适应得并不好。陈统奎给阿夸一个新的选择,由他出钱,弟弟出力,兄弟二人合伙开民宿。和陈统奎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的言语极具感染力,他善于使用抑扬顿挫的节奏,表达有条不紊,最重要的是,他总是表现出对每一步都相当确信的样子。这份自信有效地调动听者的情绪,在他的一番循循善诱下,一个返乡创业的愿景植入了阿夸心中。
民宿营业后,热闹了一阵子。起初来的是那些参与众筹的人,还有从事乡村建设或品牌农业的人。后来陆续有了一些散客,海口市里的,或是外省来海南过冬的,他们先去了三亚,因为这里离机场很近,回去前顺路过来住一住。阿夸也着实忙了好几年。民宿刚盖好时,院子还是秃的,他从野外挖来草皮树苗,日复一日布置栽培。他还为住客设计旅游项目,不是特别费事的那种,譬如带他们去村子里转一圈看看火山石砌的古屋,或是带他们上山眺望火山口。
后来陈统奎和黄世达也带着我,还有那群来拍纪录片的男孩子们上了一趟山,去看那座已经冷却了一万多年的火山口。山并不高,上山的路也好走,就是天气太热了些,但陈统奎一路上兴致很高,有说有笑。民宿开业以来,他一定带不少人从这条山路去看火山口,热带地区山里的景色变化极少,无数次踏足这里仍不感到厌倦(或者他其实已经厌倦只是不表现出来),这份热情和周到很令我佩服。
火山口比我们所在的山顶矮一些,覆盖着绿色植被,那形状就像一个浑圆的酒酿,陈统奎说,在那个大坑里长着一株野生的荔枝树,是这一带所有荔枝树的母树。我们极目远眺,然而也分辨不出那株母树确切的所在。我们脚底下和四周都是火山石,众人看完了火山口,陈统奎提醒我们捡几块石头带下山,大伙儿跃跃欲试,都俯下身挑挑拣拣,忙碌了起来。黄世达指着旁边一块火山石,说这个是灵芝。陈统奎摘下来递给黄世达说,你看着像灵芝,我看着像女生项链。黄世达叛逆地说,那我看着还像牛粪呢。最后,陈统奎找到一块火山石,有肩那么宽,顶部有波浪形的起伏。他称这块石头为“火山之心”。这天结束的时候,他把“火山之心”带下了山。我也带了一块小石头回家。我没有特别的鉴赏力,说不出它像什么,就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布满蜂窝孔,我把它放在了书架上。
这些丰富的自然资源吸引了从事自然教育和亲子教育的机构,靠他们的陆续光顾,花梨之家开始盈利,“几年下来不多,赚了几十万”。但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民宿的淡季和这里的夏日一样漫长。冬天的海南岛确实温暖如春,但每年有七八个月的时间,海南不仅有台风,还有热浪。孩子们不来探索自然了,北方人不来避寒了,阿夸坐在空无一人的民宿里发呆,闲得心慌。院子不再需要打理了,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陈统奎鼓励阿夸种植火龙果。这个灵感来自他的朋友邓福斌,后者在三亚种植了一片五十亩的生态火龙果园,陈统奎去看了以后感到很不错,野草虽然丰满旺盛,但长出来的火龙果又大又甜。阿夸也心动了。火龙果成熟期长,一年有六个月的时间有果子摘,摘完了果子,正好接上民宿的旺季,确实是再好不过的安排。他在村子外围找到一片火山石荒地,约有二十亩,三亚的邓福斌慷慨地提供了免费的种苗。
阿夸先做了实验,测算了一番,发现如果要在这片荒地上实践自然农法,平均一亩地的投入要达到一万元以上。
他的口袋里没有钱。
他想到去找同学和朋友借,但这个方法不奏效。陈统奎出主意,让他去微信朋友圈里众筹。阿夸不相信这法子能行。陈统奎说,你先去写份众筹的草稿来,我帮你看看。阿夸写过来:阿夸要去种火龙果,阿夸没有钱,阿夸想跟大家借钱。陈统奎看完了说,你这样写会完蛋,你要写,阿夸想过半农半民宿的生活,一边经营民宿,一边做农业——这不就到了“半农半X”的高度了吗?——接下来你要写种一片火龙果地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意义在哪里呢?陈统奎为阿夸提炼出“让萤火虫回家”。“能让萤火虫回家的果园,一定是非常生态的果园。”他说。
这条朋友圈发出后,三天内共众筹了十五万。由于规定每人的支持金额最多只有一万,有位海南航空的高管动员她的丈夫,借出两万给阿夸。“这就是铁粉!”陈统奎感慨地说道,“归根到底啊,生意还是人和人的交往。”
我自然也被带领着参观了阿夸的火龙果园。我们往村子外围走去,穿过一条羊肠道,沿路长着不少野生的荔枝树和一大片竹子,掉落的竹叶铺得极厚,石头从四处露出来,高低不平,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接着看到一片开阔的石头地。火山石垒成的石垄被爬梳得齐齐整整,绿色的火龙果枝条从石头缝里长出,在黑色的石头上绽开,向四周垂倒下来,像一场盛开的烟花。
为了贯彻自然农法,实现“零农残、零化肥、零除草剂”,阿夸把混着羊粪的椰糠经那条羊肠道一袋袋运进果园,填进石头缝里做底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除草机除草,平时还发动父母一起在地里拔草、巡逻,见有小果子长出来,立刻就要套上防虫袋,以免被蜗牛或其他昆虫把果子吃空。实践自然农法不是什么省心的活,农民心里最清楚不过,三年过去了,阿夸仍是村里唯一坚持自然农法种植火龙果的农户。
“这个石头有营养,果实可以吸收石头里的矿物质。”陈统奎站在果园高处,带着赞许的语气说道,“这个火龙果最甜的那一批,我自己吃了都很感动。”
2017年2月,他邀请日本人盐见直纪来到火山村,也带他参观了阿夸的这片果园。盐见直纪评价阿夸的火龙果:自然的味道很香。
盐见直纪就是那个最早提出“半农半X的生活”的人。他在三十多岁时因缘际会回到家乡京都绫部市,回归农耕生活。种田之余,他还为“郊山联络网·绫部”工作,管理网站、制作电子刊物,吸引城市人到绫部交流和定居。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提出了“半农半X”的概念,亦即在实践农耕、自给自足的同时,也从事理想的工作。他认为这个概念具有普遍意义,能为那些迷惑于人生方向的现代人提供一个解决方案,并为此写了一本书,书名就叫《半农半X的生活》。很快地,这种理念从日本风靡到中国,书里的一句话一度受到追捧:一定有一种生活,可以不再被时间或金钱逼迫,回归人类本质;一定有一种人生,在做自己的同时,也能够贡献社会。
陈统奎对这个概念十分着迷,他似乎从中获得了一种肯定和鼓励。虽然在我看来,他并没有十分严格地遵循半农半X的准则,他没有下地干活,大部分时间还是生活在上海,但他仍然自称“半农半社会起业家”。“半农”说的是他在卖火山村荔枝——多少算得上和农业发生了一点关系,而所谓的“社会起业家”,则是指他既办游学,又办全国返乡论坛,利用这些项目反哺创业。在2021年5月的一次公开演讲中,他调整了这个称谓,改称自己为“半农半服务企业家”。他提到,自2018年以来,通过服务中国的企业家,他获得了不错的收入,没有因为返乡创业而变成贫困户。“真的很感恩这个X”,他在演讲中这样说道。
而在老家,弟弟阿夸也过上了“半农半民宿”的生活。阿夸的火龙果一斤卖二十元左右,生意好的时候,一年也有十几万的收入。但2020年,突然而至的新冠疫情中断了民宿的经营,花梨之家进入歇业状态。停不下来的阿夸开始试种百香果,这是一开始种火龙果时他便打定的主意,他早就盘算好了要留一些地,未来种上各种热带水果。他的理由是这样做可以避免单一作物造成生态不平衡,但我猜他其实已经爱上了收获的乐趣,无法想象不再种植的生活。
不少朋友对花梨之家的停业非常关心,陈统奎在微信朋友圈解释道,现在他的重心扑在火山村荔枝的六次产业化上,民宿不是不经营了,而是要认真升级改造后再出发。他说,对于民宿未来要走的路,他已经思考了好几年,现在总算有眉目了。
还在2019年我们在花梨之家喝茶的那天上午,陈统奎提到在住过的那么多家民宿里,他印象最深、最喜欢的是位于日本京都绫部的一间民宿。他形容道,你远远看,这家民宿没有任何特别的,它的庭院不会为了客人而特地做景观设计,因为它就是民家,民家的院子就应该杂草丛生,但当你推开那道普通的门,从玄关到门边的插花,到晚上老夫妻亲手为你做的饭,然后拿出酒请你喝酒聊天,听他们的人生故事——这种体验就不一样了。
“这些体验感动你了吗?”
“感动。”陈统奎郑重地点了点头。
民宿主人的人生并不复杂。老两口不想要小孩,年轻的时候在北海道打拼,但北海道实在太冷了,所以退休后便搬回京都,想两个人老在一起。他们认为民宿是很好的经营,于是去了盐见直纪所在的村子,经营了这家民宿。
“房间很小,吃饭的地方就是你的房间,桌子收拾干净后,打开被子就睡。等我回到自己家里一看,妈的,我家这么大,人家就一个小房子,厕所也很小,进去转身都有问题。那时我就懂了。”
他没有告诉我他懂了什么,但他紧接着说,他今年想把花梨之家经营好。我问他心里的“好”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要把这里改成一个综合体”,他说。在他的描述中,客人来到花梨之家,可以吃最新鲜的荔枝面包和荔枝冰淇淋,喝荔枝精酿啤酒,在餐厅享用农家乐,他甚至想搭一个用荔枝木烤面包的面包窑。“有了这些,客人就会专门而来。”他表现出很有把握的样子。
再造家乡
2009年,陈统奎以记者身份到访台湾南投县的桃米生态村。桃米村在九·二一大地震中损毁严重,整个村子几乎夷为平地,在重建过程中,两位台湾记者来到村子,带领村民再造家园。陈统奎到访时,他眼里所见的桃米村,有二十多栋民宿,一间水上旋转餐厅,一个社区营造园区,以及一个代表当地社区营造运动的文化符号——一座纸教堂。桃米村每年接待五十多万游客,一年营业额达到两千多万人民币,听到这些数据,来自农村的陈统奎心里被触动了:带领家乡从贫困村转型成为旅游村,他也能这样做吗?
他的计划是策划一个一炮而红的项目,使老家博学村能以全副武装迎接海南建设“国际旅游岛”的大潮。他想到要修建一条山地自行车道,这条车道最好能链接野生荔枝林和现代荔枝园,串起黄皮园、柑橘园和佛手瓜菜园,把田园风光和火山古村风貌尽收囊中。
从台湾回来后,他越想越按捺不住,很快就启程从上海飞回老家,在自家院子开了一个村民大会。桃米村的经验告诉他,自下而上发动群众参与,是社区营造最有效的模式,而社区营造的核心理念,是“造人”,是社区里有一群人先愿意改变,营造才能成功。陈统奎了解老家人,了解农民,他知道,最难的莫过于改变农民的观念,但他要试一试。会上他提出成立博学村理事会,由他担任首届理事长,带动全村人建设家乡。紧接着,他提到建设家乡的首要任务是要修路。
一听要修路,涉及到需要让出部分土地,村民们立刻反对声四起,做不了,做不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眼看计划就要黄了,一位老人这时发表意见道,这个路要是别人修,我一定不答应,但是是统奎修的,这个人有感恩之心,懂得爱护老人,我跟着他干。
就在开这个会的一年前,出于回馈家乡老人的心愿,陈统奎曾动员全村人给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发一百元红包,为此他做了一个募捐箱,规定捐款不得低于一元钱,不设上限。有人泼冷水说,村里有几十个老人,这么多红包不是一笔小数目,要是募集来的钱不够怎么办?陈统奎拍胸脯承诺道,一定够,如果有差额,由他补齐。此话一出,募捐那日,村里的人都表现得很踊跃。最后清点募捐款时,陈统奎只往里贴了几百元。
“送红包的时候是不知道以后要修路的,但没想到这件事为我们之后做其他事奠定了非常好的基础,”他在“非常”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古人说要行善积德,确实没说错。”
由于村中老人的支持,不少村民同意让出土地,提供免费劳动力,没多久路便挖好了。但村里拿不出钱来购买铺路的材料,村委会主任建议陈统奎向村民们借钱。
有了上次发红包的经验,陈统奎的心得是,力所能及的承诺能激发民众参与的热情。“你要让他们知道这个事情是一定成功的。注意!”他又突然加重语气,“重点不是他有没有出力,重点是要让他认为这件事是一定成功的,他就一定会出力。”
陈统奎又从上海飞回村里,当晚便召开村民大会,会上他带头借出一万多,并承诺道,如果之后未能感动社会捐助,则由他个人来偿还村民的借款。那天晚上,理事会一共筹到了七万多元现金,停了一个多月的工又热热闹闹地动了起来,到年底,一条长4公里,宽3.5米的自行车道就成了样子。
陈统奎接着给时任海口市市委书记陈辞写信,反映博学村由于多年来严重缺水,瓜果蔬菜常因干旱减产减收、村民生活困难的问题,他写道,广大村民要求解决多年历史难题。得益于他高级记者的身份,以及再造家乡的勇气和谋略,陈统奎的信得到了重视,海口市为博学村打了一口150米深的机井,配套修了100吨的水塔,铺设了3公里长的水管,自来水终于通到了博学村的家家户户。
2009年12月20日,博学村举行了水井启用典礼和山地自行车道奠基仪式,第二年春节,村理事会又策划举办了一场自行车比赛。这两件事经媒体报道后,博学村确实一炮而红了。几个月后,政府的拨款到位,农民的钱就都还上了。
我坐在黄世达的车子里,和陈统奎一起进村。陈统奎两岁的儿子陈明宵犯了急性咽炎,一个星期以来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小孩子身上发着烧,感到十分不舒服,醒来后时有吵闹,陈统奎极有耐心,动作轻柔地帮他穿衣,语气温柔地安抚儿子。我问他一个人带孩子累不累。他老老实实地说,累,这几天真的很累。
黄世达把车停在村口的一处小广场上。广场一边有一圈火山石垒起的矮墙,连接着一道石头门,门楣上有“博学里”三个大字。陈统奎告诉我,这是2015年在老村门基础上重砌的新村门,用的还是老门的那些火山石。和粗糙的矮墙不同,新村门上的每一块石头都被打磨得极为平整。陈统奎见我仔细检查这些石头,便凑过来说,这个门很贵,石头之间要砌得严丝合缝,相当耗工。进了村门后有一间新盖的平房,是村里的文化室,大门上横挂着一块木头牌子,写着“博学生态村”五个字,落款是姚明。那几个细细的手写字,像用签名笔随便写在纸上的样子,虽然不太庄重,却显得平易近人,产生了意外的效果。
“没想到在这儿遇到姚明。”我笑着说。
“很多人来看了都会心一笑。”陈统奎说,“乡村建设应该要有一些笑点,我们笑点还不够多。”
改造村口广场和兴建文化室的资金来自区政府拨款,而就在文化室动工前半年,博学村还与台湾桃米生态村缔结为姊妹村,为此,海南省台办向博学村捐建了“台湾水果园”,区文明办更资助了三万元用于村里的道路标识牌建设。这几件事的落实犹如定心丸,村民们终于发现,陈统奎在2009年提出的“创建博学生态村”的目标不是纸上谈兵。
陈统奎再次向我传授乡村再造的心得,他说,要让村子不停地有小成功,老百姓的信心才会慢慢建立起来。“你看,说修路就修好了,说挖水井就挖好了,说盖文化室就盖好了——不仅盖好了,我还找了姚明来题词,很光荣的!”他告诉我,只要不断地供应这样的小成功,老百姓就会相信,大家齐心协力是真的能把事情做好。“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为什么原来不行,因为信心没有建立起来。懂吗?这就是我们讲的,乡村再造过程当中最内核的那个点,就是‘信心’。”
如果故事在这里告一段落,这结局喜闻乐见,可以说是新青年对建设新时代的一种呼应;然而迂回的现实才是一切发展的必然。
陈统奎虽不曾当面提起当年他心里的“博学生态村”蓝图,但从十年前的诸多媒体报道中可获悉,陈统奎关于博学生态村的开发有一个三部曲式的计划——山地自行车赛道、古村落修复、蜜蜂博物馆。
作为三部曲开篇的山地自行车赛道确实为博学村带来了名声,也举办了几场高曝光度的活动,却没有带来村民最关心的实际效益,村民终于意兴阑珊,积极性和配合度下跌。2011年11月,海南省自行车锦标赛的山地赛选择在博学村进行,自那以后,曾经被寄予厚望的赛道归于冷清。
修复古村落则完全是陈统奎能力之外的事。他带我去看村里的老房子。我们来到一堵残缺的墙垣前,砌墙的石头之间凿磨得并不平整,房子塌了一半,有好几处地方只剩下墙脚,以一种近似于平面的方式围出房屋曾经的结构。他说:“这是我家。”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以前恐怖啊,刮台风的时候雨就从石头缝里进来,整个厨房都是水。”
我看了一眼他指出的厨房所在的位置——一片长满杂草的废墟,废墟里一株木豆长势喜人,豆荚十分肥大,陈统奎说,他的奶奶常在夏天用木豆煮豆浆喝。
“我奶奶现在还住在里面。”他说的是旁边一间低矮的平房,“我小时候也住在里面。住到小学三年级,我爸盖了新房,我才搬走。”
他告诉我,维修一栋火山石老房子,比新砌一栋水泥房要贵得多,村民没有钱、也没有意愿去修复,任由老房子一栋栋墙倒屋塌。
“其实海南的水泥房子住起来不舒服,遇到南风天,房子很容易返潮,严重时,整个房间都在滴水。”他说火山石独特的蜂窝结构能有效吸收空气中的湿气,是最因地制宜的建筑材料,花梨之家民宿的房间内铺设的也是用火山石打磨的地砖。
人民网的一篇报道提到,八年前博学村盖新文化室时,不得已拆了原址上用火山石砌筑的老办公室,陈统奎为此给副区长写了一份报告,试图挽留这一承载火山口农耕文明的旧建筑,但面对土地难题,他妥协了。他最后提议,文化室的外立面用火山石砖装修,以此体现火山文化。如何修复和保护村里的老建筑,他眼下没有答案,这些灰色墙砖也在他心里筑起了一道防线,成了他最后的坚持。
蜜蜂博物馆也夭折了。村子里倒是留下了一些蜜蜂造型的装置,是2012年一群韩国艺术家在此驻村创作的作品,在黑色火山石的衬托下既明亮有趣,又有一点突然。显然,当关于蜜蜂的主题无法构成完整的语境,这些艺术品就像与上下文无关的句子,令人不解。
2012年底,博学生态村前期开发三部曲仓促落幕,距离陈统奎2009年回乡动员、自下而上发动社区营造只有不到四年时间。那么,故事是否就这样收场了呢?也没有。命运为陈统奎找到了更好的代言人——一颗生长在火山上的荔枝。他的故事翻开了新的一篇。
火山荔枝梦
我们绕过那些黑色的老房子,到了村子后面有着开阔的绿色园地的地方,陈统奎随手从路旁一棵番石榴树上摘了三个果子,分给我和黄世达。那番石榴硕大无比,口感清脆,汁液香甜。我们一边吃着果子,一边悠闲地走着,目之所及都是果树,番石榴、菠萝蜜、粉蕉、芭蕉……走了一会儿,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便问陈统奎,怎么没有看到农田。没有,都是火山石,很难耕种。他说。
但是这样的石头地恰恰很适合荔枝树的生长。荔枝有发达的水平根系,根不往深扎,而是牢牢抓住表层土壤。海口是一座与火山口比邻的城市,这里的许多村子都有丰富的火山岩资源,也大都种荔枝,以博学村为例,全村三百多的人口有六十多户以种植荔枝为主业。
2012年,陈统奎又联合另外两位返乡青年共同发起了首届海南返乡大学生论坛。论坛上,来自北京有机农夫市集的常天乐启发了他,他于是想到要带领家乡的荔枝农转型自然农法,售卖健康安全的荔枝。他的心里再一次被这个想法充盈,为了能把事情做成,他破釜沉舟,辞了工作,要专心创业。
辞职后,他一边在上海试水不同餐饮业态的经营,一边在家乡动员村民转型自然农法,但响应者寥寥,六十多户荔枝农,最后只有四户跟他签了种植协议。协议里规定,果农种植荔枝时不能打除草剂,不可施用化肥,要确保零农残;而陈统奎的义务,是在荔枝成熟时,以市场价格的一倍收购。2013年,陈统奎出现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一斤40元的荔枝,两天时间卖出了四千斤上下,这个成绩支持了他关于大城市消费者对健康食品需求的判断。第二年,他立刻成立了公司,注册了“火山村荔枝”品牌。
“‘火山村荔枝’,这个名字看起来很普通,但因为我是读新闻传播和广告专业的,又做了快十年的记者,有足够的经验,才能够命这个名出来。”
陈统奎跟我说,他们这块地方有不少生鲜荔枝品牌,有的叫“岩生”,火山岩上生长的意思——“外地人怎么可能对这个名字有感觉”,他点评道;还有“雷虎”,出自火山口雷虎岭,博学村村委会也取了这个名字,叫雷虎村委会——“本地人看到‘雷虎’——妈的,你把我们的名字抢了;外地人看到‘雷虎’,也不知道雷虎是啥”。
“最后只有‘火山村荔枝’叫响了,”他说,“因为我们在做专业的品牌化运作。”
他提到,若用一句话总结火山村荔枝的品牌精神,那便是“用自然农法再造故乡”,这也正是火山村荔枝与海口其他地区的荔枝的差异化。他把印着合作果农头像的贴纸贴在荔枝包装上,在果农的数量增加到二十位以上后,他改放印有他头像的卡片,以个人名义为品牌背书。卡片上有他头像的一面介绍了海口当地的一种被称为“过火山”的传统祭祀仪式,文字写道,“返乡青年陈统奎鼓励火山村人们用‘过火山精神’转型自然农法耕种荔枝,再造魅力新故乡”;另一面留有一句聪明的文案:好好学习自然农法,登芒果台《天天向上》——2017年,他作为返乡大学生的代表,带着荔枝登上了湖南卫视《天天向上》栏目。
然而,品牌刚成立的这一年,陈统奎只卖出了不到一万斤荔枝,相比卖出五万、十万斤的荔枝大户,这个成绩并不好。转型自然农法意味着种植成本的增加,市场如果没有打开,尝不到甜头的农民很快就会退回到老路上去。
“你看那个地,都是石头,割草机根本用不了,拔草就更难了。”后来黄世达带我去看荔枝花时,在路上跟我这么说。果农的合作意愿总是反反复复,譬如村里的一个老村长,合作了一段时间后,说家里只剩老两口,年轻人不肯干这个,他老了干不动了。陈统奎说服不了他,也理解他的难处,于是老村长又用回了除草剂。
“因为人工除草动作很慢,东边除完,西边就长出来了。”黄世达告诉我,陈统奎的妈妈私底下也不赞成转型自然农法,她说这么一搞,她天天都在地里面干活,根本没停过,累得很。“我们也劝她不用除得那么干净,荔枝树那么高,地上留一点草没有影响。但她不懂。农村人有一种观念——你家的草没除干净,你就是偷懒,别人会嘲笑你在家都不干活,草都长这么高了也不除。所以她就拼命去除草。”在黄世达的理解中,自然农法并不是要完全杜绝杂草的生长。“其实现在很多果园是让草自然生长,这才是自然农法嘛,我们还称不上,我们是‘转型’,尽量接近。”
当陈统奎不在场时,黄世达显得更放松,也更愿意表达。他原先在深圳的物流公司打工,在福建也工作过一段时间,自从回乡跟着陈统奎经营“火山村荔枝”品牌,跟着去过台湾考察,参加过数场返乡论坛,他的见识已经大有不同。陈统奎也乐于扮演黄世达的创业导师,时时不忘提点他。当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着再造农村难在改变农民的观念时,陈统奎提到,就他这几年的经验总结,农民最看重的是这件事能给他带来多少收益。一旁的黄世达立刻表示同意。“实用主义,”他说,“农民看你买一个九百块钱的壶烧水,他不理解,他买个九十块钱的也照样用。”
“但是美的东西看到了就会欢喜嘛,会感到开心。人不就这样吗,到最后有啥呀,每天吃饭不就那碗饭吗,但那个碗要好看——黄世达,就这个逻辑。”陈统奎语重心长地说。
因为销量不佳,村里有不少人对陈统奎意见很大,导致一些果农不敢公开和他的合作。为了让公司运转起来,这一年,他见到什么就都抓在手里,荔枝卖完了卖龙眼、卖莲雾、卖荔枝干,也卖蜂蜜,甚至卖鸡。“卖不动。太难了。”他叹了口气,“这一年里,也看到身边很多和我们一样的海南创业者,当然有人成功,但不多,太少了。黄世达对不对?”他不等黄世达回应,又重复道,“太少了。”
创业半年后,公司账上的钱用完了,陈统奎第一次感到心里很慌。“没有人帮你,你也没有什么判断。”
但2015年,他成功地打了翻身仗。虽然这次又遇到了新的困难。收荔枝前遇上持续的雨天,高温高湿影响了大批荔枝的品质,精挑细拣后,最后销往全国各地的荔枝不足两万斤,但这一年没有果农离开。借助多渠道销售策略,十几户和他签约的果农的荔枝八天就卖断货了。这是他开始卖荔枝的第二年。
果农没有离开,和陈统奎坚持“让荔枝农优先获益”的理念有很大关系。他制定的采购定价法是“3天内最高价再加3元”,据他打的比方,比如两天前荔枝地头价一斤30元,两天后降到了一斤10元,而他的采购价则是“30元+3元=33元”。
他在一篇文章里对采用这种定价法作了解释:“3天内最高价”要解决的是,让果民不要着急卖,不要因为眼前价格高,不管荔枝熟不熟都摘去卖了,这就让果农的利益与我们的“树上自然熟”理念绑定在一起;“再加3元”是激励机制,果农那么辛苦手工除草,我们加钱鼓励。这种定价法使陈统奎的平均采购价高出市场采购价的2倍左右。“这个价值观没有问题,农民都挺乐意的。”陈统奎说道。
但不是所有农民都乐意。没有合作的人开始四处散布谣言,说村里的好果子都被陈统奎收了,农民手上只剩次品,其他收购商都不愿意来了,害他们卖不出好价钱。“他们犯了红眼病嘛。”黄世达说,“这个问题到现在仍然有,解决不掉,就只能看谁能坚定地跟我们走了。”
事实上农民的红眼病并不光针对陈统奎的高收购价。2009年,陈统奎为村里争取到盖水塔的财政拨款,但有了钱,得要有人愿意捐地。高速路下的土地很值钱,村里没有一户肯让,陈统奎只好劝服父母亲,把家里一块种着菠萝蜜和椰子的地让了出来。妈妈十分舍不得,难过得哭了,直到现在仍偶尔会埋怨,说把那么好的菠萝蜜给砍了。“但即便这样,村里也有声音说他们家一定拿了好处。”黄世达私下里告诉我。
无端的非议让陈统奎很无奈,他于是打算跳出本村的局限,在整个永兴镇里去收荔枝,和美顶村的合作便是从这时开始的。
“美顶村的合作比较顺畅。我们是外来的,在商言商,当地人只关心我们来买荔枝,没有其他情绪,也没有红眼病。”陈统奎说。
王桥是第一个和陈统奎合作的美顶村果农。他和陈统奎的关系可追溯到小学时,他们曾是当地一个叫“百草园”的广播节目听友会会员。(这是一个朗读中小学生优秀作文的节目,创办至今已有三十几年。)王桥种了十多年荔枝,在村子里有一百来亩地,主要品种是妃子笑。2016年,他在陈统奎的动员下,带头转型自然农法种植荔枝。
“村里人都用除草剂,还有的人用膨大剂,要他们一下子改过来也很难,总要有人先站出来。我是这个村的第一个。”王桥对我说,“我的荔枝,我的小孩也吃,所以大量使用那种东西不好。”
黄世达带我到王桥的荔枝地里看荔枝花。黄白色的荔枝花一团一团开在枝头上,大概是我来得太早,花不如预期开得旺,甚至不太显眼,没有形成我想象中的“花的海洋”,我略有一点失望。
我跟着他们俩在荔枝树之间穿行,和博学村的石头地不同,王桥这片地平整开阔,每棵树下都匀整地铺着一层枯叶,白色细长的水管在枯叶下方铺成网格状,向四面八方延展。我见到仍有小片的杂草东一块西一块长得热闹,便向王桥问起。他告诉我,铺枯叶是为了隔绝光照,避免杂草生长在树根附近,抢夺水分和养分,而其余地方适当长些杂草却不要紧,还有助于松土。
后来我买了4.5斤“火山村”妃子笑。王桥家的妃子笑个头不大,果皮红绿交错,剥开时汁液四溅,我每次都要在一阵忙乱中急急地将果肉连同甜汁吸入嘴里;果肉厚实,细嫩,甜度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收住,吃多了也不腻,这令我很满意。我认为水果一味追求甜是对味蕾的不道德行为。
火山村荔枝的冷库就建在离王桥的荔枝地不远处,外墙上红底黄字写着“火山村荔枝低温生产车间”。黄世达告诉我,2018年赚的钱都投到这个冷库上了,“有二十几万”。在他的描述里,每年收成季一到,果农就会在凌晨三四点趁树上还挂着露珠时,纷纷出动去采荔枝,工人会待在冷库里分拣、打包,物流公司的车会从这里把一箱箱荔枝拉走,缩短运输过程对果实新鲜度的损耗。
在黄世达看来,卖生鲜最难的,在于荔枝季过去后,由于没有其他应季水果接上空档,和渠道的业务联系就断开了;生鲜平台的淘汰率很高,不少渠道的销售量也逐年下跌,使得他们每年都要投入成本拓展新渠道。
而从陈统奎的角度来看,卖生鲜的最大问题,是荔枝这种靠天吃饭的水果,每年都要受到自然灾害的挑战,有时候是高温,有时候是大暴雨,2018年则持续遭遇强台风。“我们要发货的时候台风来了,惨吧?”陈统奎说。但怎么也比不上荔枝王今年的绝收最令他心情沉重。
“这不是你们能左右的。”我说。
“对,所以一定要用科研去解决,一定要有人去研究怎么让荔枝树适应全球暖化现象。”陈统奎说,“但我们不是这方面的人才,很难去推动。我们能做的,就是用一种产业化的逻辑来做这件事。这就是六次产业。”
我就是浪漫主义
“六次产业”是日本东京女子大学教授、农业专家今村奈良臣在1996年提出的概念,其基本涵义是:农业生产向第二、第三产业延伸,通过第一、二、三产业的相互融合,形成集生产、加工、销售、服务一体化的完整产业链,确保农民在农产品加工、流通和消费等各个环节都享受到增值和收益;而一二三产业的融合发展又能够产生倍数效应,从而形成新的竞争优势和经济效益。根据这层涵义,将第一、第二和第三产业相加(1+2+3)或相乘(1×2×3),正好都等于 6。
“用我们中国话来说,就是一二三产业的融合发展。”陈统奎总结道。
不知道陈统奎是从哪里获悉的六次产业概念,但他如获至宝。创业之初,他效仿的是日本的“一村一品”运动。“一村一品”是日本大分县前知事平松守彦于1979年倡导发起的,大概的意思,是指每个地区发展一种农产品或产业,使其规模化、标准化和品牌化。“日本有一些村子,因为这场运动,自己成了品牌,比如大分县的由布院,还有马路村,在四国的高知县。当然,大多数也不成功。你看这些成功留下来的,都是因为走了六次产业化的道路。”陈统奎说道。
从2016年起,他屡屡组织队伍到日本去游学,据他所说,前后参访了二十多个六次产业的成功案例。他跟我讲起了马路村的故事。
“马路村,这个村名跟‘火山村’一样,你听了会笑。他们种柚子,整个村庄都种,结果到了1978年,柚子供过于求,就流眼泪了。他们决定要做深加工,但仅有深加工不足以形成商业模式,于是开始实行差异化经营,种有机的柚子,生产零添加的柚子汁。一产二产好了,加上包装不就可以卖了吗?结果发现,有机也好,无添加也好,成本都太高了,如果要赚钱,售价至少要比市场贵30%。根本卖不动。但这条路不等于结束了,他们于是退回来想办法。售价必须贵,这个不能让步,那问题就在于,怎么把贵的东西卖掉。中国研究的是性价比,日本人不是,他们是被逼得走向消费升级的道路,给你一个买贵的东西的理由。——日本就是这样。你在日本买个玻璃杯,随便一个三五百块人民币;我在日本住过最贵的民宿,一个晚上一万块人民币。”
“体验有什么不一样吗?”我问他。
“也没什么不一样,就是卖文化。”他说。
“贵的背后一定有一个理由,什么理由,就是让消费者对你有感情——我听到这个表述就笑了。这就是品牌的核心:情感连接。那这个农村怎么跟消费者建立情感连接呢?就是把他们请到村子里来,好好接待——这就和阿夸种火龙果的逻辑一模一样。马路村的森林占有率很高,他们就搞锯木比赛吸引游客。你来了,第一杯柚子汁是免费的,这是信任成本,你还可以申请加入荣誉村民,发一本村民证给你,你每次回来都能免费喝一杯柚子汁,还能到村长办公室和村长唠唠嗑——全都是博感情的!这就是我要跟你讲的六次产业的一个密码。光靠游客一定赚不了钱,所以我经营民宿不是为了卖房间,是为了卖感情,是为了建立我和消费者之间的入口。马路村现在一年游客只来五万人,但是经由这五万人的口碑传播,他的柚子汁营业额人民币三个亿,是全日本最富裕的村庄之一。”
他提起桃米生态村,那个十年前撬动他内心火山的第一块石头。“这个村子现在快顶不住了,没客人,很多民宿主人又重新回到城市。”他说道。黄世达也在一旁摇头惋惜表示同意。“刚开始有很多人去尝鲜,很火爆,一年游客五十万,是马路村的十倍。但游客不会每年都去,桃米村又没有自己的产品。”陈统奎接着说,“马路村有民宿,但他们不在乎民宿盈不盈利,主要是为了柚子汁。”
这个名字和“火山村”一样好笑的马路村的逆袭故事极大地震撼了陈统奎。他告诉我,马路村非常偏僻,不通高速公路,也没有铁路,得从东京飞两个小时到四国,再从机场开车四个半小时才能抵达。那个地方96%的村域面积是山林,人口只有一千多人,平均每平方公里只有6人,却创造了如此耀眼的成绩。他站在马路村,心里向博学村回望了一眼,如同七年前身处台湾桃米村时一样,他内心的火山再次喷发了。
六次产业的密码是消费者的真感情。陈统奎一路握住这个密码,回到国内便开始孜孜不倦地寻找能够解锁六次产业的线索。线索就藏在荔枝的深加工里,但问题是,加工成什么产品?2014年刚创业的时候,他试过生产荔枝酥,结果亏了一百多万,后来他总结了教训,他认为失败的原因是荔枝酥里缺少了“感动”。这一次他想到了荔枝干面包。这个灵感来自台湾的吴宝春荔枝玫瑰面包,这是一款世界冠军级的产品,一个卖360元新台币(约83元人民币)。他想办法联系了在世界杯面包大赛拿了第四名的上海团队,对方帮他成功研发出了“火山村”味道的荔枝干面包,他在一篇推文里说,“吃完第一个,我被感动了”。
不过,陈统奎一直未能为这个感动了他自己的荔枝干面包建立有效的商业模式,这件事只好暂时搁浅。说得俗气一点,大概就是机会确实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2018年3月,他在为卖荔枝众筹的时候,认识了丁牧儿。
丁牧儿是碧山村狗窝酒吧的老板,也是猪栏酒吧创办人郑小光与寒玉的儿子。和猪栏酒吧不同,狗窝酒吧是名副其实的酒吧。1994年出生的丁牧儿,从9岁起每年寒暑假都跟着母亲从上海去到黄山黟县,高中毕业后,他搬到碧山村帮母亲打理客栈日常。年轻人在乡村待的时间长了,难免觉得乡村的夜晚太没劲,于是动起了开家小酒馆的念头,让“酒吧”真的卖酒。他在漳河边盘下一处老房子,又花了半年时间改造,2015年的冬天,狗窝酒吧(Dog’s Bistro)正式对外营业。2017年,丁牧儿又自学研发了两款精酿啤酒,取名“天光”和“落昏”(在黟县方言里,“天光”是早饭的意思,相对地,“落昏”自然便是晚饭),在碧山工销社举行了产品发布会和一个小型的乡村啤酒音乐节,此后,他又以他在碧山的生活为灵感,陆续研发了七八款不同风味的精酿啤酒,“碧山精酿”开始被很多人听说。认识陈统奎后,满心只有要酿新口味啤酒的丁牧儿,主动提出可以用荔枝来酿酒。陈统奎起初有点慎重,直到一个月后,他在江苏昆山的一间民宿见到了四款碧山精酿,被酒标的设计和啤酒的口味征服,两个未曾谋面、仅通过微信联系的网友一拍即合,决定一起酿制荔枝原汁啤酒。
“我和牧儿连面都没见过,我就决定要做,你说我是浪漫主义,我就是浪漫主义,我知道这个方向是对的,我就干。”
“不计后果吗?”
“对,不计后果。这就是我做事的方法。先做了再说,时间不等人。”
2018年7月底,“火山荔”精酿啤酒在猪栏酒吧老油厂店首发。半年后,我在陈统奎家喝到了这瓶酒。那一晚,陈统奎的父亲自制椰子鸡火锅招待,陈统奎慷慨地搬出了两箱“火山荔”。酒标上滚烫的岩浆在火山石之间漫流,构成一张岩浆之网,最后汇集成了一颗荔枝的样子。我喜欢这个设计,让人仿佛看见一颗热烈搏动的火山之心。陈统奎说,酿这批酒采了近一万斤约25万颗荔枝,全手工剥壳,整整剥了五天,“剥到农民都怕了,手都麻了”。我见到瓶口处的瓶贴上写着“约5个火山村荔枝在每一瓶中”。开瓶后确实有明显的荔枝香气,入喉清淡,有点甜,但荔枝味并没有想象中的浓郁,当然它本来也不是所谓的果味啤酒,而我没有喝过别的荔枝精酿,无从比较。
陈统奎的最终目的是做一整个系统。“民宿在这里,酿酒厂在这里,荔枝园在这里。”他在桌子上比划,凭空排出一个三角形,“荔枝园是一产,啤酒工厂是二产,民宿是三产,是入口,我把它们串起来,最后把啤酒做成一个品牌卖出去,卖成爆款。”这就是他关于如何实现六次产业化的思考。“黄世达刚刚跟我去听了荣华区返乡青年的讨论,没有一个人有我这样的思考深度。我这个深度是可以管三五十年的,你就看接下来三五十年中国农村的发展,逃不出我们今天对话的框架。”他慷慨陈词。
“就只有这个框架”,他又重点重复道。
饭后回到花梨之家,陈统奎请我吃火山村荔枝冰淇淋,这是他继精酿啤酒后尝试的另一种荔枝深加工产品。荔枝冰淇淋深得我心。我把反馈告诉陈统奎,他听了很高兴,但同时也表现得很清醒。这批火山村荔枝冰淇淋只生产了一万杯,用于测试口味和收集消费者意见,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成本的控制。听上去他更愿意在啤酒上投入,毕竟在他计划里,这是要卖出爆款的。2018年他投入了十几万用于酿酒。“我们还是幸运的,现在卖了九万多,这已经算胜利了”,他说。2019年的计划是实现六十吨的产量,“翻译成瓶的话,大概是二十万瓶”。
我问他去年的产量是多少。
“去年做了两万多瓶,还没卖完,跟牧儿那边加起来一共卖了一万多瓶,跑了一半。”
“那你们今年敢定这个目标?”
“还有三个月时间可以努力啊。”他看上去非常有信心。
丁牧儿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令他大为赞赏。工业啤酒发酵时间是7天左右,精酿啤酒至少发酵25天以上,而丁牧儿坚持发酵30天以上,他跟陈统奎说,我们最不在乎的就是时间。
时间,自从陈统奎返乡建设以来,在他身上已经跑过了十年。十年里,他不断探路。铺着火山石的路极不好走,但他还是坚韧地一路走到了开阔之地。当丁牧儿说,工夫和时间都不能省,他心有戚戚。他告诉我,马路村从1978年开始尝试六次产业化,直到1990年代才火起来,“十多年。所以我就懂了,一定要有这个耐心。”他说,“只要我们每天每年累积能量,十年后——这就是品牌建设中的另一个密码,品牌建设最大的门槛叫时间——我用时间累积出来的门槛,就如吴宝春用十多年累积出来的门槛,没有人超越得了。”
陈统奎视吴宝春面包店为自己的学习对象。吴宝春花了十多年的时间专注于面包制作,拿了世界杯面包大赛冠军,然而只在台湾开了两家店。陈统奎评价他,在商业上不成功,但在品牌上成功了。不过,自从资本进入后,吴宝春面包店也陆续在大陆和海外增开新店,但这不妨碍陈统奎从中接收到启示:要先努力提高自己的技术,先做好品牌。“当然,对不起,这个时候你是没有钱的”。
“我们几个这几年吃了很多苦,没有钱,只有一腔热血,还有青春。对吧,黄世达?还有青春。阿夸最近要盖房,他也没有钱,我就跟他讲,我游历日本、台湾,我发现最可爱的就是那些没有钱但是有梦想、最后又去实现了梦想的人。通过努力,十年后就能实现。”
“但是很多人会觉得十年太长了。”我说。
“是啊,他们不干我干,所以我能做起来。”
后记
我从博学村回来后过了半年,“火山村荔枝”又推出了一款新的产品,火山村荔枝汽水。从介绍中,我获知这是另一款和丁牧儿合作的无酒精饮料,使用了小罐发酵桶来“酿”汽水。他们这次同样不改舍得下重本的做法,据说一瓶225毫升的汽水里放了约20颗妃子笑鲜荔枝榨出的原汁。我第一次喝到这瓶汽水是在碧山工销社,作为一个喝过不少其他荔枝汽水的人,我一下子就服气了,甜度拿捏得当,馥郁的荔枝味令人满足,我心里十分希望它能大卖。
在陈统奎最新的一次公开演讲中,他提到曾被他寄予重望的火山荔精酿啤酒一年才只卖出20吨,而荔枝冰淇淋才卖了2吨,“都不算成功”;然而这款荔枝汽水果然异军突起,仅2020年5月就一口气卖了40吨,而他们在2020年荔枝季后生产的350吨汽水还不够卖一年。他接下来的野心,是在未来一年生产3500吨汽水。“这并不容易办到,”他在演讲里说,但是如果办到了,他就能实现万达集团董事长王健林所说的“小目标”。
“我想以这个小目标作为我对故乡有力的忠诚宣言。”他说道。
我不确定他那3500吨汽水的野心是否能实现,但我认为没有什么能够打倒陈统奎,即便实现不了,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困在当下。他永远在前进,向着火山攀登。我们在花梨之家喝早茶的那天上午,我问他有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他说,人生没有后路,这点他想通得比别人更早。
“我大学的时候遇到一个很厉害的美学教授,上课的时候他问我们一个问题,你们觉得人生的目标是什么?你的目标是什么?”他突然把问题抛给我。
我想了好一会儿说道:“做一个有价值的人。”
“我们都是类似这样的回答,结果老师说,人生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死亡。你改变不了。所以你觉得你有后路吗?”他说道,“我从那刻开始就开悟了。人生没有所谓的失败和成功,最后都是那条路。既然这样,那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就要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我做乡村创业这几年,看了那么多案例,比如莫干山、鼓浪屿的很多民宿,能感动世界的没有几个。能感动世界的是人,是人在这个世界上、在还没死之前,他的努力。什么样的努力能感动人呢?没钱没势的小人物,通过自己的努力,活出不一样的精彩。这就能感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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