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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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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第二天-女性與刀

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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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女性手中握着刀,砍向自己,也砍向她人。

(一)

雪在村子里养了一辈子鸡鸭,她的左手拿着饲料盆,右手提着菜刀。雪四肢套着袖套和雨靴,肿胀如米袋。生活是两点一线、灶台到鸭牢的距离,生命是往复的、饲料盆到菜刀的距离。

 一样往复的是村里来来去去的男人。一本假护照,全村男丁轮流去香港打黑工,过一两年回来就起大厝,风光无限。雪的男人豁出去打了一架,终于拿到去往香港的假护照。两年后,男人带着几万块回家,盖了栋楼上住家楼下办厂的违章建筑。机床日夜鸦号,粉尘于齿轮的倾轧间精准地扬起,悠悠地飘散,悄无声息地混进饲料桶和溢鸭汤里。人禽共食一本假护照,消化码头口岸飘来嘈杂与港岛非法劳工的倦怠、寂寞、浮躁。

 和违章厂房一并腾起的还有性病,血斑如半地下笼屋滋长的霉块爬上男人的身体。雪守了多年活寡,男人当年为了不娶她使尽手段,最后仍是不得不遵父命与雪成家。男人常说,自己结婚时眼睛都哭肿了。 “谁要娶这个女人,自己养鸭母,长得也像个鸭母样。我年轻时多高挑,踢正步时女孩子们都争着偷我的拖鞋。” 遭自己的男人嫌宛若刀片般的薄唇吐出怨语,后来怨语成了一针疫苗。霉菌一样繁殖的血斑没有爬上雪的四肢,血斑长在她的心上,溃烂如泥水溅上三角梅。

 “当年我在香港,陌生鸡婆见了我在电梯里都要倚上来” 。六十岁的男人双腿搁在玻璃茶几上,手指被黄鹤楼熏得焦黄。于不应,知他酷爱吹牛逼。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件常年未洗的涤纶背心,被汗液渍得透出些酱瓜色泽。港岛香艳的女人们不会臆爱一个腌菜一样浸泡在地下室,又被爆裂的日头烤得菜脯般焦干的男子。他的身上榨不出一分钱,免费的只有汗水和精液。于也知道,男人有一段香艳的经历。那是于的母亲红一岁时,男人抱着红从当年偷他拖鞋的女人家门口路过。红的裤子被树丛割破,女人抱着针线盒追上二人,一针一线,暧昧密密地缝补进婴孩的连体水鸡衫。

 雪将水鸡衫扯得稀烂,棉絮片片飞。一岁的红赤裸地大哭,隐喻的阴翳似泥鳅游走。雪不怨男人,她怨自己的女儿,红。雪熟练地缚住鸭子的双翼,刀尖在鸭头一钻一撬,便凿开一个小孔,血汩汩流进盛着干面线的碗里,殷红转而晦暗,像一双眼睛。有几次,雪的刀也斩向红的身体,家是案板。雪喂养红,用她的饲料和刀。红的皮肤便成了米袋,雪往里灌上杂粮,又一刀一刀将红砍得满是缺口,杂粮糙米漏满案板和灶台。

 

(二)

红后来有了男人。雪砍下的刀口仍窸窸窣窣漏着米。米漏完了,红的身体空空荡荡地瘪下去,刀口大张着等待新的伤害。红的男人嫌恶她,有如父亲嫌恶雪。红的男人说,他只是想找个愚钝的、不会与婆婆吵架的女人。

 湿冷的南方冬天,红蜷缩在青苔与霉菌的浴室墙角。男人晚归时,老母泪涟涟。男人把红的衣服扒得精光:吃我的用我的,屁都不会,还敢跟我老母吵架!出去!出去!红赤裸地大哭,一岁时被雪扯烂棉衣的嚎叫像多米诺骨,与二十五岁的红一并倒塌成一条蛇,腹部贴着瓷砖,冰冷蚀骨。红长成被伤害的形状,也长出伤人的形状。

 于恨红。于不会忘记红抓着她小小的手将她拖进厨房,一如父亲拽着赤身裸体的红。红高举菜刀砍向于已布满青紫的小腿。眼泪只会遭来更猛烈的虐待,红曾经把五岁的于带到湖边逼着跳。六岁的于在红发怒时,已学会像鹿一样判断暴力的风向,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沉默,她与红是钥匙与锁的关系。太疼了,血是止不住的,就像眼泪,控制生理机制对六岁的于而言还是太难太难。泪水织网,将于网在伤害之外。透过网眼,红得意洋洋地欣赏于的伤口,像欣赏一件艺术品:都是你自找的。

 于说:记不记得你以前拿刀砍我。红说:我对你是严厉了点,你这个下败的白眼狼。

红说:那你外婆呢?她也拿刀砍我。又顿了顿,忘了,不记得了,你自己编的,你诬陷我,你个吃屎长大的东西。

红像砸向砧板的菜刀,头磕着地发出闷响,于有一瞬间以为红的头骨和膝盖骨一并摔出裂痕,不合时宜地想起比萨斜塔坠落的两枚铁球。 “对不起!对不起!” 红一边磕头一边大叫,表情却似忠孝节义裂变的猛兽附身,她生下于,又要把于整个吃进去。

 五岁时,于在黑魅魅的走廊,扒着窗棱看到雪也是这般仿佛要将自己摔碎似的给红磕头。耻辱一寸一寸地从脚背蔓延,囤积。时至今日,水漫至口鼻,于溺死在看不见尽头的刑罚里。为了生存,她早已习惯与暴力冷静地共生,于的皮肤冷静地生长,冷静地将暴力裹进体内,冷静地怀着一把菜刀,冷静地将菜刀抵住手臂,下按、划开、下拉,菜刀便扯开一道伤口。不易察觉的几滴血珠敏锐地溅到厨房的地上,伤口却似愣住了,冗长的空白后,血滞后而迟钝地淌出。

 

(三)

露送于回家,还未完全开春的魁北克,夜半的枯枝如鬼魅僵直着手。路灯投下一个句号,颀长的露被圈在句号里,句号便成了感叹号。露只穿着件薄薄的风衣,平日里轻快到透出青绿血管的脸此刻爬满霜雪冻雨凌虐后的通红。于说,天冷,我上楼拿件加拿大鹅给你披上吧。露嗫嚅着:我想知道你用什么划伤自己,真的想知道,可不可给我看下你家的三把菜刀。于的心里笑成一面手鼓,露的留宿理由真是太烂太烂了。露的眼睛是浅浅的琥珀棕色,金毛犬的颜色,于还是让露留了下来。

露再也没离开过。露说:于,你记得三把菜刀吗?于,一切代际创伤也好,祖上造业也好,只要撑着,总有一天会还完的,会走过去的,会走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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