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S5E3｜K的影響力

第三天
寫寫在你的成長歷程中，有一席之地的人。
比方說，這個人有參與塑造到你人生的一部分，會在人生不同階段都想起來的，講講你們之間的故事。

K在我寫於Matters的文字中的第一次出場是在這篇 七日書 03｜随机的，沉淀的 ，第一次參加七日書書寫的時候。

生命中遇到的一些人，密集相處一段時間後，難免終會分別。K是我在第一份正式工作中遇到的Director，她不僅在我職業初期教給我很多，還在她離職後我們的私下面談中教會我更多，更在我人生的第一個谷底給了我站起來的重要支力。我很幸運能夠結識這樣一位亦師亦友的優秀女性，她是我獨自踏上人生旅程後的特別存在。直到今天，我仍會在某些「覺醒」時刻突然想起曾經我們的對話中的某一部分，她說過的話，多年後再被我親身體驗和領悟到。更幸運的是，我們的友誼還在跨大洲跨時差持續進行。

2017年9月，我在人生第一個中篇小說裡寫了Liv這個角色，人物原型就是K。以下是人物主要部分的節選。

願我們人生路上總有燈塔。

......

5

每一个工作日都充满了新意，向舞喜欢极了每天接触新事物和吸收新知识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像第一次振翅的鸟，只身处于完全陌生的高空，疯狂地拥抱着迎面而来的一切。她要开始靠自己的力量掌控接下来的生命。

如果生命是一场探险，起初的很长一段路程都有领路人。当然要感激他们让我们在不谙世事之时安然无恙，以留给我们未来独自行走的前提。向舞清楚知道每段路程间的分界点，至少到目前为止，她是知道的。

当一个人能够客观地去看待生命的整体与部分，一切就变得容易起来。

向舞对所有交给她的任务都尽职尽责，遇到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就上网寻找答案，如果实在找不到，再向同事请教。她有时候奇怪，为什么以前听说的那些关于工作后同事间勾心斗角的故事，在她身边一个都没有发生。公司的同事都对她很友好，连给她布置任务的时候都会很耐心地详细介绍。尤其是她的上司Liv，常常把她叫到会议室给她开小课，从网页设计的基本要领讲到如何在设计中改善用户体验，让她时常觉得自己仍然身处学校。

向舞没有辜负大家对她的付出，很快成为团队中的得力助手。除了本职工作，她还常在工作事务中充当临时翻译，只要是文字有关的，她都乐此不疲。

意料之外的，实习期提前结束了。客户的新公司进入中国市场需要中文品牌名，Foth在项目会议中指名把任务交给向舞。最终，客户对结果很满意，于是向舞成为一名正式员工。

对此向舞有点措手不及，她都还不敢自称是“设计师”。而后的一次聊天中Liv对她说了一句话：别人对你的称呼，并不影响你如何定义你自己。她若醍醐灌顶。

6

转正后的向舞渐渐开始独立完成项目，小到平面小册子，大到结构不太复杂的网站页面设计。工作中的学习是不停歇的，工作也像是无止境的，好在设计不会重复。她经常一个人在办公室呆到很晚，为了弥补不完全熟练使用工作软件所耽误的时间。

当她意识到工作正步上正轨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算是合格的上班族了。她惊异于时间在繁忙日常中的流逝速度，更恐于自己日渐减少的记录时间。如果出发后的历程没有留下印记，那出发是没有必要的。

工作的日渐熟练为向舞节省出更多的思考时间。自省于她是很重要的，那是她与自己的对话，是对头脑的洗礼。是她不忘初衷前提。

她开始留意到之前被自己忽视的东西。

公司的工作时间是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中午一个小时休息时间，周一早上因为要开会制定一周的工作计划，所以大家需要提前半小时到。每天早上，大家陆陆续续来上班，互道早安，各自准备水或咖啡，就开始一天的工作。办公室永远是安静的，每个人都习惯戴上耳机，所有的工作对话可以在聊天软件上发生。有一次，向舞从电脑屏幕后面抬起头扫视整个办公室，发现所有人都用几乎同样的姿势坐在电脑前，眼睛盯着屏幕，手上熟练操作，脸上没有表情。敲击键盘的声音、点击鼠标的声音和电脑主机长时间工作发出的机器散热声清晰可闻，听起来像是它们在交谈，仿佛它们才是屋子里仅有的生命迹象。

同事们每天上班到达和下班离开的顺序几乎都是一样的，这常让向舞想起电影《楚门的世界》。充满惯性的生活让人与人之间的笑容与问候都显得那么按部就班，规律像无形的机器把每天的生活切割得方方正正。对话仅限于工作与工作餐，若感叹一声“今天的天真美”，就会有人在旁边告诉你“今天的污染指数只有xx”。

意识到原来身边有和自己感同身受的人，是一次晚加班后在公司附近的胡同酒吧里的意外相遇。向舞独自走进酒吧后很快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声音很熟悉，她循着声源找过去，看见Liv正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小圆桌旁冲她挥手。

Liv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她记忆犹新，也因此使向舞对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Liv是个酷酷的美国女人，平日里独来独往，从不参加公司聚会。不知道是不是身高的原因，她走路很快，步伐很大，脚下如有风。向舞偶尔会看见她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烟，看上去总是若有所思。她一直对Liv心存感激，来公司之后所有关于设计的知识，都是从她那里学的。但平日里她们只有工作上的往来，加上上下属的关系，向舞心里的谢意一直没有机会表达。

7

向舞走过去在桌边坐下来，显得有点拘束。

Liv为她也点了瓶啤酒，又让服务员加了些小吃。

“你刚下班吗？”Liv的中文很流利。

“是啊，有个页面没做完，怕明早完成会太晚，就加了会儿班。”

服务员把食物和酒端上来，Liv把吃的推到她面前，“这里的Burrito挺好吃。”说完又加了一句：“努力工作也要按时吃饭。”

向舞看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你的中文太棒了。”

“谢谢，谢谢。”

“我得谢谢你。”

“这些食物吗？我们得AA的。”

向舞噗嗤一声，心想平常都没看出来她原来这么幽默。“我是说你教给我的东西，谢谢你，you are a great coach。”

“You’re a fast learner. 我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样快成长起来的网页设计师。”

向舞有点不好意思，嘬了一小口酒。

“你经常来这里吗？”

“有时候来。这里人多，我就安静。”Liv喝着啤酒，目光扫了一眼喧闹的人群。

酒吧里的灯光很昏暗，音乐有点吵，墙上的壁烛在店内的热气氤氲下摇曳，投在墙上的影子似舞女摆动的腰。人们看起来大都是刚下班的，有的仍然穿着工作装，西服外套被随意地挂在凳子上，衬衣领带松松散散的，像好不容易被挣脱开的绳索。所有人都举着酒杯，和朋友和陌生人热聊，仿佛刚睡了一个白天，总算在夜里复苏。

“这是我第一次进来。”向舞说。

Liv瞟了一眼向舞，看起来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

“北京的胡同很有意思，总是藏着惊喜。这个店白天都关着门，没有招牌，从外面都看不出是做什么的。”

“那你今天怎么想来了？”Liv问。

“想让今天不一样。”

Liv对她的回答似乎有些惊讶，随后倾身向她的座位凑了一点，“你知道吗？平时因为工作关系我不太和你聊天，但你和我见过的中国人很不一样。”

“不一样？”

“你自己知道的。”Liv调皮地朝她眨眨眼。

向舞惊讶地看着她，恍然觉得她就是那个在楼上看风景的人。

8

那个夜晚她们聊了很多，从人群喧闹聊到烛光黯淡，聊到小圆桌上摆满了酒瓶。向舞自毕业以来，还没喝过那么多酒，而且她一直清醒着，一点都没醉。人只有难过的时候喝酒才会醉。

第二天早上上班路上，向舞心里想着昨晚和Liv的对话，琢磨着一会儿在公司见到她该怎么打招呼。她在座位等到了九点半，却还不见人来。

Liv的办公桌一向很干净，不是没有灰尘的那个干净，是除了水杯和纸笔，没有其它多余的物品。向舞看着她空空的座位，有种不好的预感。

Foth到了后把向舞叫进会议室，告诉她Liv离职了。她问去了哪里，Foth摇头说只知道是离开了北京。

向舞恍惚着走出会议室，有点不敢相信。她望向Liv的座位，看着那个孤伶伶的已经失去主人的杯子。是为了随时洒脱地离去，所以从来都不留下过多的物品吗？她觉得眼前有点发雾，于是绕过座位出了办公室，钻进了办公楼的洗手间。

向舞看着镜中的自己。每次她遇到想哭的事，就会照镜子。一个人的话可以尽情地哭，但如果有个人站在对面也同样地哭，就会忍不住停下来安慰对方，人对于他人的不幸总是容易产生同情心。她看着自己红着眼眶，鼻尖也有点发红。

昨天她为什么没跟我说呢？是怕我知道会难过吗？她去了哪里？是回美国了，还是去了别的城市？可为什么离开得这么突然？

向舞心里有无数的问题，但都找不到答案了。她走了，就像她未曾来过一样。“——不”，向舞使劲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她来过，她教会我的所有东西就是证据。”

她想起昨晚Liv的笑，她从来没见她那么开怀地笑过。

那一整天向舞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总忍不住朝Liv的座位看。Foth知道她对Liv的感情，下午早早地告诉她没什么事的话今天可以早点回去休息。向舞很是感激。

9

城市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它总是能够以自己日复一日不变的节奏把前一天发生的所有悲欢离合干净地抹去，利索得胜过舞台剧转场，无情得像可以把身处其中的人也变得无情。

第二天向舞到公司之后发现，昨天那场无声的告别仿佛没留下任何痕迹，同事们如往常一样有顺序地陆续来上班，一样的早安问候，一样的礼貌性微笑，一样的在电脑开机声中开启新的一天。没有人过问Liv的离开，也没有人提到她的名字，仿佛她从来没有在这里工作过。唯一的不同，是昨天还在她办公桌上的水杯，今天不见了踪影。桌子空空的，冷冰冰的，像已经在等待它未知的主人。

向舞忽然有点明白Liv为什么不辞而别。说了再见又能怎么样呢？互相礼节性地祝福然后再也不见？互留联系方式然后手机里存下那个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起来联系的号码？还是强迫对方寻水问源似地触动那根已经不再灵敏的泪腺，挤出几滴貌似伤感的液体？这样的告别是悲哀的，悲哀甚过告别本身。

最好的再见在过往的点滴相处里就已经说了。

人们常常会在分手处惋惜过去，却很少在有机会相处的时候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若只有分开才能显得相处的时候弥足珍贵，那何不从一开始就带着这种情绪去相处呢。

10

向舞发呆的时候会想到Liv。想到以前项目设计遇到问题Liv会第一时间帮忙，想到有次由于工作中的小失误被当天心情不好的Foth过激指责，Liv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说“是我叫她这么做的”。想到她们最后一晚的对话。“Liv明白我对她的情感吗？”向舞会这样问自己，她们那晚那样的聊天和笑，Liv是明白的吧。向舞好庆幸她决定走进那个酒吧，就像当时她自己说的那样，那真的使那天变得不一样。使一切都不一样。

从此她就是一个人了。

有时她会想，人和人这种随机相遇的概率，命运是怎么计算安排的。决定在这个路口转弯还是在下个路口转弯，将会遇到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决定和其中任意一位搭不搭讪，那人将会在自己生命轨迹中存在的时间长度，也是不一样的。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人和人之间携手相伴的时间，仅有有限的一段，运气好的，仅有有限的几段。

就像是随意搭上一辆公车，车上互不交谈的是生活中每天擦肩而过的路人，短暂同行却无交流，遇到有人提前下车，可能就再也不会遇到，然后车里又重新填满新的路人；车上开始闲聊的是生活中有幸结识的朋友，或是话题投机一次次坐过站延长了旅程，或是下车后过段时间在某个新的站点再次上车发现，“原来你还在啊”，便又互相陪伴了一段新的时光。但终究，所有的旅程都有终点，所有人都有下车的那天。

Liv陪她坐了一段，然后下车了。不知道在未来的旅程中，她们还会不会有机会再遇到。

......

摘自：《局外人》 — Ce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