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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翊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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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室友

千翊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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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们都习惯以国籍、种族、性别、性取向、宗教信仰、政治立场等等宏大的东西来给人贴标签,却往往忽视了,除去了这些标签之外,人与人之间有哪些共性。抛开了那些宏大的标签,那些容易带来歧视和隔阂的事物,这世界上所有人都会因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生死而产生交集,产生共鸣。

我们刚搬进公寓不久,office的人就和我们说,会给我们再安排一个室友进来。因为我们三个人住四人间,还有一间是空着的。当时中国的大姐问我们,肯定是想要一个女生对吧?我们说是,我们三个女生,安排一个男室友进来也不方便。

Alex特别说明了一下,说想要一个美国室友。我对她这个态度有点在意,为什么要对美国室友这么执念?之前就说过几次,怎么了,我还不能满足你吗?对外面的美国女孩这么稀奇啊?你是觉得我比不上美国室友?

我真有病,来自十年后的自己对当时自己的点评。但我不想隐瞒自己当时内心的想法。

过了一段时间,office的人过来告诉我们,说已经有新室友要搬进来了。

“is it an American girl?”Alex问office。

“yes”office说。

“Is she beautiful?”Alex又问。

哈,我听到这个问题就觉得想笑了,你为什么要关注人家漂不漂亮?你又不和人家处对象?明明标榜自己喜欢男人,为什么还要关心人家美国女孩漂不漂亮?漂亮你想怎么样?不漂亮又怎么样?

新室友来的前一天晚上,我一直在心里打腹稿,如果见到面之后要和人家说什么,她可能跟我们说什么。我觉得她很有可能会说“哇,你英语说得真好!”那我就要回答“谢谢,我学习口语已经有两年了”

新室友来了,是个棕色短发的白人女孩,长得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种漂亮,大概就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女生。我们想象中她应该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大美女,留着金色的波浪长发,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眼睫毛长长的,这大概就是所有刚出国的人对于外国人的刻板印象。毕竟对于外国人的印象还停留在美国大片里,但其实我们不应该还停留在这种刻板印象里,毕竟大学的头两年,我们在学校里见过了很多外教不是吗?她们没有一个人是这样的长相。

她说她叫戴拉(Della)也可能是我没听清楚,后来我才知道,她叫Dallas(达拉斯)

新室友说话的语速很快,而且很多词都是连句,说实话我听不太懂她的发音。后来我发现很多美国年轻人说话都是这种感觉,语速很快,不会每个词语都吐字很清晰,对于我这种非英语母语的人来说听得很费劲。但是很多中年人就不会这样,她们会吐字发音很清晰,语速也让人舒服。teenager真的很叛逆,她们说话就不是为了交流,是为了自说自话。

她是跟她父母一起来的,她们从圣路易斯开车过来,她父母见了我们,就和我们打招呼,问了我们的名字。然后——果然就像我之前预料到的那样——她父母说了那句话——“嘿!你的英语说得真好!”我也顺理成章地把我之前准备好的那句台词拿了出来。虽然说是在新室友来之前在肚子里打好腹稿了,可是我发现真的面对新室友和她父母的时候,我还是不好意思开口说话。虽然有台词,但说得很腼腆。

收拾东西的时候,那对美国夫妇很仔细很有礼貌地问我们,这个东西可以放在客厅吗?那个东西可以放在客厅吗?征求我们意见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其实我想告诉他们——“你可以随便放置你们的东西,我们无所谓”我就只憋出一个单词——“whatever”到后来他父母都笑了,问到后面就反问我,“这个也是whatever,对吧?”

以前听Berliana讲过,whatever应该是一个不太有礼貌比较冷淡的回应方法,Berliana说她以前有一个室友,不喜欢交流,她问冰箱可以放在客厅吗?她室友就“uh, oh, whatever”让她感觉很不舒服。也不知道我此刻的回答会不会让她父母觉得我是一个不太有礼貌的中国人。中国人总是这样,喜欢把整个中国的形象背负在自己身上。如果放到现在,我可能会说得更多吧。我完全可以说——“Yeah! You can put your stuff anywhere you wish. We don't mind cuz the living room is public area. So just go head. We don't mind.”那个时候也不是不会说,主要是忐忑+不自信。

在她父母搬东西的期间,我把昨天没吃完的烤鸡放进微波炉里加热。Dallas的妈妈看到我的动作,连忙叫了我的名字,然后冲过来,说no no!这个东西不能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她可能是没有看清,后来我跟她解释了,这个是从Walmart买的烤鸡,这个烤鸡的盒子应该是microwave safe。也许我应该多感谢她一下,既然冲过来阻止我,是因为热心肠。应该笑着和她解释这个是microwave safe,然后再说谢谢。害,你指望一个20岁的小女孩有多高的情商呢?

也不是所有20岁的小女孩情商都不高,只是十年前的我自己情商不高罢了,但我不想过分地抨击自己。

在我和新室友以及她父母交流的过程中,Alex和Charlotte一直没说什么话,Alex一直跟在我后面,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我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到后来Charlotte也发现了,就问她说你为什么老跟着xx啊?

也许Alex和我一样,刚开始说想要个美国室友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去问美国女生漂不漂亮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等到真实地见到了新室友的时候,才发现这件事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她也和我一样,根本没有做好和一个外国女孩以及她父母打交道的准备。也许我当时和新室友的父母在交流,她认为跟在我后面是安全的,这样就不必亲自去面对这种不适应和挑战。可能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Charlotte明确点出来,她才没有再跟着我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天来美国到现在迎接新室友,每一次面对新环境和新事物的时候,我反而是站在前面的那一个。为什么啊?我觉得我也不是那种特别勇敢,有勇气面对未知的人,起码十年前还不是。我觉得比起我自己,Alex,Charlotte,她们才应该是面对陌生事物更加游刃有余的人啊,以前没出国的时候,在大学里的时候,她们不是混得风生水起吗?

也许当时的我,有一个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和陌生环境打交道的能力。对于Alex和Charlotte来说,她们真的面对过陌生的环境吗?没出国以前,她们都是本省,甚至本地的人,就算是换了一个城市上大学,她们也没出过那个省,同一个省,不同城市之间的文化和口音又能差到哪儿去呢?可我呢,我不一样。我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我就是从外省来的,我早就比她们面对过更多的陌生环境。所以当我们同时被放在了异国他乡的时候,我真的拥有比她们更多的面对新环境的能力。

这些思路是我在过去十年间都没有想过的。现在想想,当时的我为什么要那样妄自菲薄呢?为什么我就没有仔细地对比过我和Alex,Charlotte的不同呢?我一直觉得,我面对世界的态度和独立性,是我在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才磨炼出来的,可是现在,当我开始记录十年前的事情,才发现自己当时处理问题的表现并不差。即使在那个时候,在那个还没有黑化,甚至都没有获得独立性的时候,我一个人也做到了那么多事情。租房,打车,和当地人交流,向office确认各种合同和房屋的细节。可是为什么,我当时的成就和能力就是不被看见呢?连我自己,都没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

Dallas的父母帮她收拾完东西之后就离开了,她的东西很多,除了她自己房间里的,厨房里还拿了好多厨具过来,碗筷,盘子,平底锅和刀叉,刀叉有好多副,而且质量看起来明显比我们自己去超市买的好多了。我们去超市买日用品的时候,为了省钱,买的都是最便宜的。Dallas跟我们说,厨房里的盘子碗筷和刀叉,我们都可以随便用,这倒是个好的地方,虽然我们当初买的碗筷盘子不多,但以后就可以蹭新室友的用了。

如果美国本土的学生上大学之前,也会有父母来帮她安置行李的话,那么没有父母跟着一起出国,自己租了房子,搬了家的我们,是不是很棒了呢?我当时心里这么想。

我们蹭Dallas的好处不仅有碗筷刀叉,还有汽车。Dallas自己有车,经常带我们一起去超市。平时我们去超市都要打车或者坐学校的shuttle bus,这下倒不用那么麻烦,每次都要叫车了。之前我们也蹭过其他中国学生的车,但是后来发现,人家并不是很想载我们。但是Dallas不同,我能够感觉到,她非常希望能有个同伴,可以一起去hang out。这种心情我能理解,在我有了车以后,我也时常希望自己的副驾驶上能坐人,不管是家人,朋友还是对象。车上有人,就有一种被陪伴感。

Dallas比我们小两岁,那一年她19岁,在春城当地的社区大学读书,学的专业是烹饪。她说自己很喜欢做菜,所以学了烹饪,这样以后就可以去餐厅工作了。在她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们露出惊叹的表情,哇,好厉害啊,学烹饪哎!其实我们内心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可惊叹的,因为我们没有概念。Alex后来跟我说,社区大学其实不是什么正经大学,当地人去读书是毫无门槛的。但我们当时读的大学是需要申请的,是公里的学术性大学,和社区大学有本质不同。

其实在Dallas和我们介绍自己的时候,我脑子里想到的是小时候看过的一篇小说,名字叫《苹果馅饼》,讲的是一个上海的女人远嫁美国,嫁给了一个老华侨的儿子。等去了美国才发现,准新郎是个智障儿。尽管如此,但准新郎还是在社区大学上过学。结婚以后,女主自己也去社区大学进修了烘焙课程,学会了做苹果馅饼,后来因为点心做得特别好吃,还开了蛋糕店。所以提到“社区大学”和“烹饪专业”,我就想起了那篇小说。我对于Dallas所说的内容的了解和感悟也就仅限于此了,更多的回应我也做不出来了,只能是装模作样地惊叹,“哇~~~”

刚搬来的那段时间,Dallas非常乐于和我们互动。我们经常一起去逛街,超市,回来以后一起做饭。记得有一次,好像我们要做沙拉,去超市买酱料,美国的沙拉酱料五花八门,除了普通的沙拉酱和千岛酱以外,还有更多的各种各样的调味汁,虽然种类多,但大多数都很难吃,或者说,我们吃不惯。到现在为止,我尝试过的,能吃得惯的大概只有mayonnaise,chipotle, ranch, blue cheese这么几种。当时因为我们对那些不认识的酱汁味道很好奇,Dallas还给我们出了个主意,能让我们闻到不同种类调味汁的气味。办法就是趁人不注意,悄悄拧开瓶盖,闻一闻,然后再悄悄地盖上。。。

她在开学前一天准备入学演讲,说想要对着我们先演练一遍,让我们看看她有什么地方准备不足。开始之前,她模仿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深呼吸。看上去她很紧张,当时我很惊奇,英语不是她的母语吗?用自己的母语做演讲也会紧张吗?原来她和我们一样,在上台做presentation之前也会紧张啊。

如果说美国人用自己的母语演讲也会紧张,那么能够用一门外语做演讲的我们,是不是很棒了呢?我当时心里这么想。

她的演讲结束之后,我们三个都为她鼓了掌。这个鼓掌也是象征性的礼节,她演讲的内容我还是没听清,因为语速太快了,但大致从她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可以明白,她是在简单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之后,向大家讲述了一些艰难的部分,因为讲到那些事的时候,她表情很凝重。

知道我们公寓套间里搬来一个美国室友,我的家人也很好奇,有一次我们视频的时候,我姥姥说想看看美国室友长什么样。我本来想敲一敲Dallas的房门,随便跟她说点什么,然后趁机让我家人看看她长什么样子。结果手机角度不好,她们并没有看清。我只好再找借口,重新敲一次她的房门,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三次。现在想起来真尴尬,Dallas估计也觉得很奇怪,这人到底找我来干什么?

后来我妈妈给我提了个建议,说你就跟她直说啊,就说我家人想见见新室友,然后正大光明把手机举起来不就行了吗?

于是我第四次进了Dallas的房间,跟她说我家人想见见你,然后就把正在视频通话的手机举到了她面前。现在看来我这个举动其实很突兀,不过Dallas当时并没有介意,她看到我在打视频,视频另一头有我的家人,就对着镜头微笑地打了个招呼,说嗨,你们好!虽然我不会说中文,但是见到你们很高兴。

她其实人挺好的,刚来的时候对我们都很友善。渐渐地,我们也知道了她自己的事。

那天我们买了菜回家,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餐,忘了吃了什么,只记得我们都很尽兴,很开心。在我们吃饱喝足之后,Dallas突然回屋拿了自己的电脑过来,放在餐桌上,在上面写了一句英文,然后用翻译软件翻译成中文给我们看。

我们去看,上面写着一句话:“我有创伤性应激综合征。”

我们当时愣了,因为太突兀太突然了,刚才还好好地吃着饭,为什么突然就说起了这个?

Dallas就给我们讲起了她的故事,她语速很快,很多单词都连在一起,当时我并没有听懂多少,有些事情是后来听Alex转述的。把我的理解和Alex的转述拼凑在一起,大概经过是这样的:Dallas以前出过车祸,受了很严重的伤,在医院里差点死了。不知道她在医院里经历了什么(这部分我实在是没有听懂)只知道在医院的经历成了她最恐怖的记忆。到现在她都害怕医院,害怕救护车的声音。只要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她就会惊恐发作。她时不时地会发病,发病的时候恐怖的记忆会闪回(flashback)她眼前会看到,耳朵会听到一些恐怖的东西。

她告诉我们,如果哪天她又发病了,让我们千万不要报警,也不要送她去医院,因为那样她会更害怕。发病的时候她会哭,会尖叫,会给她妈妈打电话。如果我们想帮助她,可以陪她说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那样会缓解她的症状。

她讲完这些事情之后,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了。主要是太突然了,她没有任何提前的预告,突然就给我们讲了这些事情。头一次听到这种事情,接触到患有某种精神疾病的人,要说没有被吓到,那是假的。当然,她语速太快,我们都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要做到充分理解这些事情,并且还能够有余力出声去安慰她,对她说“听到你经历了这些不好的事情,我很难过,我很抱歉,I'm sorry.”实在是有点难度。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甚至还有一点点的“为什么我的室友是个病人啊”这种想法,我当时做不到以人道主义的方式,去关心一个外国的新室友。在我年龄增长,有了足够多的阅历和经历,了解了ptsd是什么样的疾病之后,我才能和她共情,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随着我们慢慢的相处,我感觉Dallas应该是一个很需要人群和同伴类型的人,如果她自己一个人待着,那一定不是选择,而是无奈之举。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时她过得并不好。除去国籍、种族和文化背景,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即使知道她经历了这么多的不幸,我们当时依然没有对她有太多的关心。

在和我们讲述了自己的病情不久之后,Dallas就发病了。那天下午,我刚下课回家,坐在客厅里喝饮料,突然门就被打开了,Dallas坐在轮椅上,两个警察把她抬进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白人女子。我当时吓了一跳,好端端的怎么坐在轮椅上了?受伤了?还是出车祸了?我当时试图询问旁边那个白人女子,她是不是被车撞了,但由于我当时词汇量太贫乏,本来应该问"Does she get crashed?"但怎么也想不起车祸这个词该怎么说,“cash?" "trash?"我问了半天,到最后那个人也没明白我到底想问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Dallas上课的时候忽然发病了,大概是有人打了911,把她送回了家。她说当时全班的人都在看她,她觉得非常丢脸。再加上有人报警了,所以她回来的时候状态很差。后来她妈妈知道她发病,当天从圣路易斯赶来了。

ptsd并不是Dallas患的唯一一种病。半年以后,她还得了抑郁症和厌食症,需要按时服药。因为服药导致的不良反应,她经常会呕吐,有时候我们也会听到。可以想象Dallas当时真的过得很辛苦了。有时候我们开冰箱的时候,也会看到她的那些口服药和注射药,可是我们谁都没有问过,这药是干什么的,她有什么不舒服,我们看到了就当没看到,就像看到路边的一颗石子一样,直接忽略了。Alex有一次路过她的卫生间,听到她在吐,问了她一句,"Are you OK?" Dallas用艰难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回答:"No……"Charlotte好像也经常听到她在呕吐,不过她只是对我们吐槽,“今天下午,你们不在家,拉丝(她给Dallas起的外号)吐得哇哇的。”

我们三个人里面,Charlotte好像对Dallas更冷漠。从Dallas搬来的第一天,她就没和Dallas说过一句话,在客厅里碰到了,也从来不打招呼。后来Dallas交了男朋友,Charlotte经常和我们吐槽,说经常听到Dallas和男朋友在屋子里面have sex的声音。她常用的句式是“今天下午拉丝叫得很大声” 我也见过Dallas的男朋友,一个个子高高的美国白人男生,经常会晚上来过夜。每次来了,那个美国男生就轻手轻脚地进了Dallas的房间,两个人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当然,我也听到过一次他们have sex的声音,当时我坐在客厅里,听到一墙之隔的卧室里传来压抑的喘息声。虽然只有一下,但我当时还是尴尬得回到我自己房间里了。我并不是想为她带男朋友回家过夜这件事开脱什么,不过就我个人的观察和感觉来看,Dallas的男朋友其实算是很有礼貌的了。当然我见到的时候一般都是晚上,至于下午怎么样我并不知道。Charlotte平时都是白天在家,也可能声音确实比晚上大。

Alex呢?是对Dallas的一些生活习惯很不满。因为Dallas有个习惯,喜欢清理冰箱里腐坏的食物。我们平时经常发现自己买了放在冰箱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可能在Dallas看来,放在冰箱里超过三天的蔬菜和水果就该扔出去了。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东西她都会扔。Alex和Charlotte就这样被她莫名其妙扔了很多次东西,火冒三丈。Alex还说过,“她要是下次再扔我的东西,我绝对就要把她刚买的那袋橙子给她扔了!”

除此之外,Dallas经常做完饭不洗碗,很多碗碟和锅堆在水池里,直到发臭了也不洗,让我们也没地方洗碗。Alex看不下去帮她洗过好多次,后来在玄关处的小白板上写了一个告示给她看:【Please wash your dish RIGHT AFTER you enjoy your meal】"Right After"这个词用红笔圈了出来,还在下面划了好几条横线。

我觉得我们对她的这些不满情绪,Dallas也是能感觉到的,所以后来和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了。刚搬来的时候,她还会和我们抱怨,说去披萨店打工送餐,挣到的小费很少,还把她一天挣到的小费拿出来给我们看,说只有这么一点点。有些客人取餐的时候明明很热情,结果就给块八毛小费。为此我还很奇怪,和Alex讨论过,为什么Dallas要去做送餐工作?她不是学烹饪专业吗,不是说要去餐厅工作,去后厨做饭吗?Alex的回答是,你觉得她会做饭吗?你看她像会做饭的样子吗?她平时在家里给自己做饭,都经常难吃得倒进垃圾桶,就她这样的水平,餐厅会让她进后厨吗?送餐是最简单的工作,只要自己有辆车,把披萨店的logo霓虹灯挂在自己车顶上,找到地址送过去就可以了。她这样的水平,餐厅就只能让她做最简单的工作。

我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之前Dallas确实是这样,我们炒菜的时候她就过来,站在旁边观摩,说很好奇我们是怎么做中餐的,见我们炒菜的时候用生抽,她自己做饭的时候就很好奇地用了一点,说想尝尝看是什么味道。结果没过几分钟就看见垃圾桶里有她刚刚炒出来的菜。我问她为什么倒掉?

“it tastes disgusting.”她说。

不知道她是吃不惯酱油的味道,还是确实做得难吃。当时我们马上要出门,也来不及对这个话题再和她多说几句。我出门之前,只看到她坐在空空的餐桌旁边,看上去很沮丧。

当我在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内心其实没有很多情绪,事实上我也对自己着状态感到奇怪。在Dallas和我们合租的那一年,我们对她所有经历的一切,都是一种袖手旁观的感觉,或者说得更不好听一点,应该是“冷眼旁观”。其实现在想想,Dallas其实经历过很多艰难困苦的时刻,她那一年才19岁,可是在她更小的时候,她就经历过严重的车祸,还得了ptsd,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发病,社死。没有朋友,父母也不在身边。她其实非常需要同伴,但是我们三个不带她一起玩,她只能在自己房间里的白板上,写下一些鼓励的话安慰自己。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明明知道Dallas过得很差,但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去问问她呢?似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谁都觉得这件事不应该由自己来做,所以就变成了团体性的冷漠。不知道对于Dallas来说,当时会不会觉得我们对她漠不关心呢?我觉得这个问题都不用问,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好像我们潜意识里,始终觉得跟她隔着一层。因为她和我们种族不同,文化认同不同,使用的母语不同,所以我们始终不能把她当成一个身边的人来对待。她的喜怒哀乐,对我们来说都很遥远,我们不用过问,也不用关心。

我写下这些话,不是为了夸Dallas,觉得她是个多么好的人,多么值得交往,也不是为了让看这些文字的人(包括我自己)觉得我是个多么善良的人,而是此时此刻的我,站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去遥望十年前的时候,当时我们和Dallas究竟是以怎样的状态相处。

我从没有觉得Dallas是一个好人或者坏人,是不是一个值得相处的朋友,因为我和她之间也隔着一层。即使到了现在,那种感觉依然在延续。如果是今天的我遇到了一个像Dallas这样的人,我会不会对待她不太一样呢?我觉得可能不会。我不会因为她是一个美国女生就对她献殷勤,想尽量和她多接触,或者因为种族和文化背景不同,就对她排斥。我可能会把她当做一个普通人,一点一点地来了解,就像我现在和公司里的同事相处一样,直到我们找到了一个共同爱好,也许距离才会拉近得快一些。如果没有的话,也许就一直是泛泛之交了。不过也许,我看到她过得不好的时候,会多问她一句,“You OK?Need help?”

我们和Dallas只做了一年的室友。第二年我们找了新的公寓,搬了出去,就和Dallas分道扬镳了。

如果说之前我们对于美国人,对于美国室友有任何想象和滤镜的话,和Dallas合租的一年让我看到了,其实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她也会有烦恼,有绝望,有七情六欲。一直以来我们都习惯以国籍、种族、性别、性取向、宗教信仰、政治立场等等宏大的东西来给人贴标签,却往往忽视了,除去了这些标签之外,人与人之间有哪些共性。抛开了那些宏大的标签,那些容易带来歧视和隔阂的事物,这世界上所有人都会因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生死而相识,产生共鸣。

在我搬离了那个公寓一年多以后,我又见过一次Dallas,当时她在另一座公寓的门口,站在街上,正在和别人打电话。她还是留短发,看上去和之前没什么两样。我没有停下车,摇下窗户跟她打招呼。我觉得她应该也不太想见我,所以绿灯亮了的时候,我就直接开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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