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Mex:社交媒体对岸的观察者 | 围炉·H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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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自己是媒体和社会的观察者,每个大学生都该是社会的观察者和思考者。
Mex Zhu,媒体制作者、教育者,前香港大学新闻与传媒研究中心导师、讲师,香港大学信兴学院住宿导师、学院学生媒体制作团队创办者、出品人。现任IBM全球企业咨询服务部战略顾问。参与过的课程包括全球化时代下的媒体(Media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新闻媒体与公共舆论空间(The Press, the Public and the Public Sphere)等。
//原文发布于2018-02-05围炉微信公众号

在社交媒体泛滥、电子信息爆炸的时代,我曾以为大家都会是“积极的参与者”,更不用说新闻相关工作者了。然而,大一一门关于媒体和社会公共领域的通识课程让我认识了Mex,一个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极不活跃的新闻系老师。在这样一个时代研究新闻,如何以一种隔岸观火的姿态进行理性的分析,Mex给了我许多思考和启发。

C=程慕涛

M=Mex

C | 这学期上了您担任导师的CCHU9047(香港大学课程体系中要求所有学生选修的通识核心课,CCHU指Humanities(人文学科)相关的课程。)The Press, the Public and the Public Sphere(新闻媒体与公共舆论空间)。其中好几课都谈到了社交媒体,包括思考社交媒体在推动社会运动和新闻传播中的意义。然后其实通过上导修课和浏览您转推的文章,我都有感觉您个人对社交媒体的态度好像偏向否定?如果是的话,有什么原因呢?

M | 我的职业要求我负面地看问题。因为学者需要做的事情是看到社会的发展规律和存在的问题,然后把它们理性地展现出来。而如果说你把重点放在了社会的功绩上,那么对社会反倒不是那么地有意义,因为凡事都很好了还需要改变什么呢?新闻也是一样,一个重要的新闻价值就是负面性。人们需要知道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坏事,因为他们不想类似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他们需要用这个信息去做相关的决定。我自己是新闻学出身的,自然会更多关注负面的,因为往往负面的东西才是我们应该研究和解决的,这是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呢,虽说社交媒体确实带来了很多的机会,它们并不是完全黑暗的,但事实上就像我在课上说的,社交媒体背后,的确存在很大的利益驱动以及掌控力不平衡的弊端,再加上某些社会中极端市场化的环境,就滋生了很多的隐患。并且目前就这些问题来说并没有看到能够有效解决的希望,所以我在课堂上会更多强调负面。而且,我觉得它其实带来了一种被动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人是被动地、不得不使用社交媒体的,他们出于peer pressure(同辈压力)或社会期望的原因,不得不在这些平台上发言、发声、打造自己的形象。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其实是带有一定“强迫性”的。再来,那些正面的影响,譬如说降低了沟通成本,其实对你们来说是相对浅显且容易理解的,不需要我过分强调了,而在这个批判性不足的社会中,人们往往较难了解到很多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的副作用。只有积极揭示、讨论它们才能达到教学的目的。特别是在学生时期,对社会认识程度还不够深的时候,难免会比较天真,看不太见一些潜在的负面东西。

C | 是说我们还太年轻吗?

M | 不能这么说。社会往往对未成年人有意识地进行保护,这是应该的,所以年轻人对社会的认知较天真也是正常的。但是当开始读大学了以后,你们对世界的认识应该有所推进,甚至不应该去强调美好的一面而是有意识地去关注、强调负面,这样在将来的工作、生活中才能给社会带来改变。所以我布置作业的时候,所有的课题都是引导你们先研究存在的问题,然后挖掘原因最后再思考解决方案。我也希望这是你们将来工作的模式,特别是你们担任领导角色的时候,必须要有这样的思维方式。

C | 您刚才说,到大学思想应该要有所推进,那么您有经历过这样深化、转变的过程吗?

M | 当然是有的。到了大学接触的东西会更多一些,虽然我本人在进入大学前就有意识地去冲破一些“保护”,主动去看一些社会的“真实”面貌。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比较幼稚的,因为受到了时间、知识和其他资源的限制,它不可能到达理想的深度和广度。在大学的时候,虽然还是有局限,但至少相比在高中,有更多的时间博览群书;也有更多机会去接触职场、去独立生活,再加上从青春期走向成熟这个阶段心态的转变,看世界的方式和角度都是有变化的。

C | 我记得有一节课上,Professor Thomas做了一个课堂活动,内容是让大家想一想如果没有这些社交媒体会怎么样,其实您本人也是用社交媒体的,想知道您的使用感受。

M | 我其实在有意识地规避使用社交媒体,如果你去把我微博、Facebook、LinkedIn,推特全部翻一遍的话,你应该会发现我是处在一个比较被动的状态。首先,我在任何一个平台都不会透露自己的私生活,不会发照片说我今天去了哪里、和谁一起。第二,我不会在平台上公开地和别人讨论除了上课内容以外的政治问题。第三,我不会有意识地“经营”自媒体。所以,你能看到的我唯一很活跃的地方就是推特。

C | 对,和您其它的平台账号比起来,推特的更新频率算是很高了,那么为什么会是推特呢?

M | 首先,这是我在非正式阅读中愿意分享的记忆,而且这些推文往往和我的授课内容有关。同时,这也给自己一个像日记一样的摘写记录,为自己理清思路。第二,我真心希望我的学生能够去看,我曾经比较严格地要求过每人每周推一篇相关文章,但后来发现大家太被动了以至于我都“不好意思”继续布置,但我自己还是会坚持做这件事,至少能让那些感兴趣的同学有学习的机会。更深一层说,现在网络上的信息多而杂,所有人都需要一个你自己信任的”编辑“来帮你整理、挑选,而我其实是在志愿进行这个工作。所以,这一方面是对自己的阅读习惯负责,另一方面也对自己的教学负责。可惜的是,以互动的数据来看的话,真正受益的学生比例是相当之低的。这也是令我很伤心的,大家太过功利了,在学校里对GPA没有帮助的、在hall里对readmission(留宿面试)没有直接效果的事情是不会去做的。这样的心态, 长远来说是很“伤”的。或许你在短期有“成功”的大学生涯甚至是“辉煌”的事业,但是到头来你可能会发现也失去了很多。所以我觉得在大学里,如果同学们不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这就会变成你人生中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这又印证了我刚才回答你的,把负面的东西带出来的原因。如果你只是生活在自己的“包裹”里,看起来很快乐很满足,你做的事情都有明确的目的。但到了一个阶段你会碰到“瓶颈”,会去质疑之前的选择甚至是当前的生活。所以我才引导大家从现在起就带着批判的眼光审视自己的生活,防止越陷越深吧。

C | 您刚提到您对待社交媒体的方式,就是不广播私生活等,您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做法吗?

M | 我在大学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我认为人性中多少有一些表达、被认同、和参与社会互动的欲望,但随着我对社交媒体生态的了解和对它潜在问题的思考,对一些关键问题例如隐私安全的警惕,我的行为上也有了转变。就像之前在课上问读了这些社交平台的用户条款后你们会不会改变使用行为,我的答案是会,每次在使用的时候我都会把他们记在脑子里。你可以说这是职业敏感性吧,也可以说是我性格的一部分,不愿意让人有机会利用这些信息去伤害我,也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社交媒体于我,是酸甜苦辣皆有的,它给了我表达的频道但又强压于我一种生活方式和一些潜在的威胁。但可惜的是,很多人并没有这样的认识,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佩服扎克伯格在10年就说了“privacy is no longer a social norm”(即隐私将不再成为一种社会规范) ,他其实是预见到人们对隐私的关注会越来越少,而自我表达的意愿会越来越强,所以现在这些社交媒体才会在商业上如此成功。要是大家都像我,那么这些公司就得想方设法“鼓励”我们去用,比如完善隐私政策,改进推送内容,让用户感受到它们不是专为了吸引眼球而提供信息资源。

C | 这样的期待和我在某一期TED(TED大会,美国一家非营利机构,以组织全球专家讲座而闻名)看到的有些类似,就是不该用大数据参加争夺注意力的战争,而是用尖端科技和大数据来帮助人们优化决定。

M | 对,一个社交媒体的产品如果这样的话就真的是为公共利益考虑,而不是仅仅强调利润,不过这太理想了。要求企业有社会责任是很难的。你看Facebook,尽管它已经有做出一些政策上的妥协,但绝大多数还是被动地应付公关危机,你说的那个在现在的市场环境中很难实现。所以,即使我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仍然要被动地接受。就如同我不得不在LinkedIn上发布我的简历,因为我发现如果完全没有这样的网上简历,职场竞争力是会下降的。

Mex的LinkedIn页面截图
C | 嗯,我看您今早转推中提到了LinkedIn对职场的作用,就是现在很多公司在招聘时会拿它作参考。

M | 是的,如果非要上传一些个人资料的话,我自己会选择、也建议学生们选择比较专业的平台吧。我的使用方式其实是“无声的抗议”,抗议社交媒体和现在互联网创投圈的环境吧。我不是说没有积极的一面,比如“阿里”的初衷是值得肯定的,它带动了大规模零售业而且确实让老百姓受益。但媒体层面上,我认为消极的部分是为主的,我学习、思考的东西使我不会去成为一个参与者,更多的是一个旁观者。但我不仅仅停在自己坚持这种抗议的阶段,我也希望更多有想法的人能够思考社交媒体在多个层面上的意义并想办法推动其发展,这也是我课程中很重要的部分。

C | 上了课以后我觉得自己对这些媒体开始会更加批判地思考,以前就好像是毫无咀嚼地消化,并不会哪怕是多一个心眼去想一想它们对我/甚至对其他人的进一步影响。但是我觉得很多人包括我最多都只停留在“批判地思考”的层面了,只是思考然而不会“act critically(批判地作为)”。您对此有什么建议或者看法吗?

M | 要看你怎么去定义“act critically”了。我以前负责另一门课,会教学生怎么去分析一篇新闻报道并辨别里面带煽动性的情绪化文字,那么同学们就会不自觉地用这种方法,从而更加敏感和谨慎。其实大家都想“应该做自己的主人”,对被“操控”都是反感的,那么这种情绪在拥有了方法之后是会体现在你的行为和思维方式上的。你说的act critically应该是去应用你学到的这些理论,而自觉一定是前提。比如说你上过课之后再要传图的那一刹那,肯定会想起发送成功后这图片就不是我自己的了,至于你想到这点后是继续传还是不传了,或者说有选择地上传,这都比没想到要好,因为这是你informed(被告知)之后的,理性的选择。现在的主要问题就是在不教育\警醒的情况下大众的意识不够,很多人是在做盲目的甚至是自我伤害的决定。可能有人会说好像我看了这条新闻,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特朗普当选我好像也是该吃饭吃饭该吃面吃面,但其实你对世界的认知是有在加深的,这是潜移默化的,它的影响会蝴蝶效应般地体现在你之后的决定里。这就是教育的意义了,好的教育不是去洗脑,让你一定要以某种特定的方式去做事情,我认为教育的精髓不是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说告诉你应该要怎么做,而是保障你在认识事物、在做决定的时候有批判性思考的能力。 

C | 我注意到您在about.me(about.me是一个个人名片服务,该网站给注册用户提供一个简单的平台连接多个流行的社交网站和相关的外部网站,如Google+,Twitter,Facebook,LinkedIn,Flickr,YouTube,Tumblr)上面的介绍里有谈到这样一句话:“prepare students both theoretically and practically for the future of media as smart consumers and capable producers.”(不管是在思想上还是生活中,都帮助学生成为未来媒体中信息的智慧消费者和有能力的生产者。)那么如果能够真的按照您刚才所说的那样去做,是不是就是“有智慧的信息消费者”了?

M | 是的。有智慧的消费者就是在你消费每一样东西的时候都拥有批判思维,包括你在吃麦当劳的时候,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要想为什么我今天要选择麦当劳而不是茶餐厅,或者自己煮饭?这些食品健不健康?这是个什么样的企业?它成功的背后公不公平?道不道义?公不公正?没事你就多想这些问题,它们都是环环相扣的,如果能够在消费任何东西的时候都保持批判l,那么我相信你会越来越聪明。当然,这样去生活是很累的,所以你得不怕累。我放在介绍的那句话是想说,你们既然在经历其实是凤毛麟角的人才能接受的高等教育,有了这样的机会你们就应该肩负一定的使命,去做一个有智慧的消费者。在你已经养成了这样的思考习惯后还要去影响身边的,没有机会接受这样教育的人,让他们也能感受到smarter lifestyle(更有智慧的生活方式)。这样的传播力比传统的教育要大,而如果真的能够实现,那么民智就能开化,大家的决定也会更优化,说远一点,整个社会也能更文明。实际上不文明就是来自未知以及对未知的恐惧,一个知性的人是冷静的,能够在有论证,有分析的情况下做决定,我们可以不同意,但我们不会去攻击、侮辱、谩骂。

我们传媒教育,或者直接说教育其实就是分成这两部分,第一是ethical(观念)教育,教你成为“智慧型消费者”。而另一部分则是skill-based(以技能为基础)的教育,比如你怎样写作才能有效地表达,怎么拍片子,怎么将一个故事可视化,怎么去辩论,所有这些和表达制作相关的,其实都是hard skills--“硬技能”。当然,这两方面都是要努力做到的,但首先要是smart consumer,否则你的成品就会是虚假的新闻,是低质量的。而如果你成为了一个smart consumer后你没有去做quality production(高质产出)的话其实是一种损失,因为你并没有让你积累的智慧发挥社会作用。

Mex在围炉dynamite 作分享
C | 那除了上课之外,您还有做一些相关社交媒体的研究吗?

M | 我认为自己是媒体和社会的观察者,我在上课时带出来的一些观点,都是源于自己对媒体发展的学习和对其趋势的思考。那么一旦有新的话题或是相关政策出现也就能适时调整授课内容,就比如之前我已经在说元数据的收集在美国高院的判决中是个争议点(元数据被定义为:描述数据的数据,对数据及信息资源的描述性信息。 元数据(Metadata)是描述其它数据的数据(data about other data)。2013年“斯诺登事件”后,美国情报部门大规模电话元数据监控的合宪性引致美国 社会的广泛质疑。但直到2015年美国联邦法院修改了《爱国者法案》部分内容,终止了NSA(美国国安局)的电话监控和获取元数据的《美国自由法案》才在国会通过,效力至2019年。)。高院的改判正印证了我的观点。(而其实我做的事情也是你们可以做,也应该做的。不然为什么要有通识核程呢?每个大学生都该是社会的观察者和思考者。

文 | 程慕涛

图 | Mex

微信编辑 | 李兆贞

matters编辑 | 蔡佳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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