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陰聞教大解脫》之六道輪迴

先說說關於翻譯這件事

關於研讀佛教經典這件事，漢文的文獻當然是極有貢獻的。漢文的大藏經，可能是最完備的佛教經典也說不定。我們對於一千多年前鳩羅摩什、玄奘這些譯經大師，也是耳熟能詳。佛經在中國地區的流傳，累積了千年的研究討論，這些都是無價資產。

問題是，鳩羅摩什或玄奘的中古時代漢文，已經不是你我能輕易解讀的現代中文。要用現代中文的程度，去研讀中古漢文翻譯的梵文經典，等於是有兩重關卡。

名武俠小說作家金庸先生，在作品中常常出現佛教相關內容，他曾經說過：是在讀了英文翻譯的佛經之後，才開始對佛教經典有比較深入的理解。我初聞此言十分驚訝，後來才發現這是很正常的事情。許多西方經典文學，在自己的國家是很「難讀」的，因為語言文字會隨著時間發生變化，後來的人對於先前的文字會產生隔閡。但若翻譯成外國文字，每十年、二十年出一個新譯本，對於外國讀者來說，經典反而是歷久彌新。

比方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其俄文對現代俄羅斯人來說，有點太難，但又未難到完全看不懂。若將之翻譯為現代一點的俄文，似無必要，又恐改的不倫不類、原味盡失。所以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對現代俄國人來說，便有一種難以閱讀的文字障。但透過優良的翻譯，反而可以變身為通曉的現代中文，以供我們閱讀。如果將來中文的用法因時日變遷而有所變化，還可以再出新譯本。

也就是說，現代翻譯是破解古代文獻的利器，可以為我們開啟另一扇窗。

記得老布希總統對伊拉克發動沙漠風暴戰爭的時候，CNN曾報導：因為指揮官史瓦茲柯夫將軍的影響，美軍人手一本《孫子兵法》。當時我直覺：這些笨老美看得懂深奧的《孫子兵法》嗎？畢竟我是以中文為母語，讀起來都有點吃力了。

現在想來，美軍讀的是英譯本，優秀的翻譯可以讓《孫子兵法》以通曉的現代英文呈現。而使用中文為母語的我，反而困在艱澀的古文和繁瑣的註解之中，不容易輕鬆閱讀了。

進入本書主題

在這個世界上，傳承佛教經典的文獻，除了漢文之外，就是藏文了。達賴喇嘛在西方世界聲望極高，或許也促使許多藏文的佛教典籍被譯作英文；有一些，便又被譯作現代中文。而比較有水準的譯者，在英翻中的時候，尚需將佛經在中古漢文裡的專有名詞，或特定的經文段落，置換為已經沿襲千年的漢譯。因此這種英翻中的佛教典籍，會呈現一種新舊雜陳、古今交錯的特殊風格，個人十分喜歡。

《藏密度亡經－中陰聞教大解脫》就是這樣一本書。如果看中文書名不知所云，那麼英文書名《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語意更為淺白，一看即知：本書內容是藏傳佛教有關死亡的經典。

對於「中陰」的精密觀察及處理，是藏傳佛教的特色及殊勝之處。何謂「中陰」？如果我們以「陽世」、「陰間」來理解，應當可以望文生意的知道「中陰」就是「陽世」與「陰間」的中間時空。在藏傳佛教的觀念裡，一個人死亡之後，離開了「陽世」，並不會馬上到達「陰間」，而是會先會進入「中陰」的時空。如果我們可以對「中陰」狀態好好處理，那麼人就有機會悟道，解脫輪迴的痛苦，到達極樂世界。

這本由邱揚創巴仁波切（Chogyam Trungpa Rinpoche)所著的《藏密度亡經－中陰聞教大解脫》，就是在解說「中陰」時要做什麼事，第一天要唸什麼經文，第二天要做什麼儀式等等等，才能「度亡」，將亡者引向淨土。針對同一部經典，寧瑪派的索甲仁波切（བསོད་རྒྱལ་）也寫過一本專書《The Tibetan Book of Living and Dying》，中譯本就是更著名的《西藏生死書》。

邱揚創巴仁波切是將藏傳佛教傳播到西方世界的先驅，美國著名的垮派詩人金斯堡（Irwin Allen Ginsberg）是其弟子，曾經寫過一首詩稱頌師父：

一杯水的風景怎樣？

大西洋噴湧而出。

坐下來用餐，

盤子裡盛滿日月星辰。

對於藏傳佛教「中陰度亡」的祕奧，本文當然無法詳述，但此書的導言即頗有可觀。

有謂：人在將死未死之際，既非生、亦非死，而是處在「中陰」。在此時空下，人的意識及感官正在逐漸脫離人體。此時，人生的基底能量，稱為「明光」的東西，就會在剝除表象的覆蓋後顯現出來。這個時候，亡者也許會偶爾瞥見「佛性」。如果說亡者可以在「中陰」裡聞教，那就有機會解脫。

但若我們生前有執著的習氣，「明光」的能量就會現示這種執著，亡者會經歷「六道」的體驗。

關於六道輪迴的重新認識

「六道輪迴」是常見的中文成語，所謂「六道」指的是「地獄道」、「餓鬼道」、「畜牲道」、「人道」、「阿修羅道」、「天道」，這些名詞自我兒時就耳熟能詳。像是黑白無常、瘦骨嶙峋的鬼怪、人頭豬身、狗頭人身、上刀山下油鍋等等畫面，也一再出現在寺廟免費贈閱的善書裡或喪禮的經幡之上，是我們文化經驗的一部份。

而論起我對「六道輪迴」的了解，大概就和「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差不了太多。比如說，生前虐待動物、殺動物、吃動物的人，死後可能會進入畜牲道，來世變成一隻豬被人宰來吃掉；又比如說，生前很浪費，飯菜剩一堆都倒掉，不懂得感恩惜福的人，死後就會墮入餓鬼道，把你餓到死死之類的。

讀了本書之後，才知道我對「六道」的認識是一種根本上的誤解。如果不是有機緣看了這個英翻中的解說版，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理解「六道」的意義何在。

以下，就六道之說，略解如下：

【地獄道】

業障最重的是地獄道，說的是亡者在明光中，強烈的戰鬥欲開始生起，而這戰鬥的妄想帶來恐懼。本來妄想和恐懼是要用來對抗某種事物，但亡者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和什麼對抗，等到戰鬥慾發展成熟，恐懼就把矛頭指向自己。當亡者反擊時，他不是向外打擊心識投射的景象，而是向內打擊自己。也就是說，你對某些事物生氣，想要摧毀他，但同時你也在自我毀滅，瞋恨轉向摧毀自己，當你想逃時已經太晚。你自己就是憤怒，所以你無處可逃，你不斷和自己糾纏，這就是地獄的形成。

自殺，可能是一種地獄道。

【餓鬼道】

強烈的貪慾就是餓鬼道。我們感到貧困，同時又感到富有，兩者十分矛盾，卻又同時存在。在餓鬼道中，不管你想要什麼都不必尋找，就發現自己經得到了。這種情況卻讓我們更加飢餓，更感貧乏。因為我們之所以會感到滿足，不只是因為擁有某件東西，更來自於尋找的過程。但因為我們什麼都有了，所以無法出去尋求和得到，這種無法滿足的根本飢餓狀態，令人非常的沮喪。一旦我們擁有某物，就不再能享受占有的快樂，會想不斷找尋更多東西來占有，但結果是同樣的過程一再循環。所以我們一直有強烈的飢餓感，這不是基於貧乏，而是了解我們已經擁有一切，卻無法享受。你一拿著想占有的東西，就不再享受拿著的快樂，但你又不想放手，這就是所謂的餓鬼道。

外遇、屯物癖，可能是一種餓鬼道。

【畜牲道】

畜牲道代表沒有幽默感。有些人只相信某個宗教的思想架構、神學或哲學的結論，或只願處在安全、務實、堅固的狀態中。這種人可能非常有效率，工作表現良好又能堅持到底，也相當安於現狀，一成不變。這種人不足的地方在於，如果發生任何不可知、不可測的情形，就會產生妄想和威脅感。如果有別人不工作，看起來和常人不同，或生活方式不規律，光是有這種人存在，就會讓他倍感威脅。任何不可預測的事情都會從根本上威脅到他。所以那種看起來合理，穩定卻沒有幽默感的情況，就是畜牲道。

恐同、基本教義派，可能是一種畜牲道。

【人道】

人道的特徵在於貪愛，亦即不斷探究和享受的習氣。心理上接近餓鬼道，但也有畜牲道按計劃執行的一面。但伴隨著一種非當奇怪，因貪愛而生的疑心。人類能發明各種工具，設計各種制度來建造這個世界，並精明，狡滑的對待別人；但另一個人類則會發展出對抗的工具。我們不斷建造，發展，及擴充對抗的方法，因而引入更多的貪愛和陰謀，最後，我們再也無法完成那麼龐大的工作，我們受制於生與死，經驗也一樣，到頭來我們的發明既短暫又無奈。

發展主義、資本主義，可能是一種人道。

【阿修羅道】

阿修羅道是溝通的最高境界，是非常機靈的情境。你無法克制回頭看自己的影子，懷疑那是真的影子，還是某人的計謀？妄想，是自我所能擁有的最高效率的雷達系統，能偵測任何微小的事物，並一一加以懷疑，認為生命中的每個經驗都有威脅性。阿修羅道的特徵是嫉妒，但不是一般情態上的嫉妒，而是非常根本的心態，以追求生存和獲勝為目的。陰謀和社交是他的生活方式，也是生計。陰謀可以基於任何一種關係：情緒關係，朋友關係等等。

機關算盡誤了卿卿性命，可能是一種阿修羅道。

【天道】

天道是感覺美好的，是亡者從明光中出來時，會有出奇不意的快感，並且想維持這種快感，因此突然意識到自我，產生責任感，想要保持自己。想將自己靜止於定與和平之中，以維持健美的自身為傲，陶醉於自我的存在。因為感覺自己是存在的，所以必須保留自己，這讓我們覺得舒服愉快，完全專注在自己身上。特徵則是驕傲。

教主和健身狂，可能是一種天道。

以上所謂的六道，主要是在說明，亡者在將死未死之際可能經歷的中陰經驗，和現示在亡者意識中的景象。當六道景象在中陰的時空出現時，代表發生了稱作「無明」的狀態，但同時也帶著放棄執著此六道的可能性。如果此時能夠「聞教」，享有佛陀的智慧，我們就可以不再緊抓著自我為中心的安全感，而讓自己融入相應六道所顯現的智慧之中。

死後的說法有點太玄，凡夫如我，難以驗證。但重要的是，丘掦創巴仁波切說，中陰狀態的六道經驗，並不是一定在往生時才會出現。我們生活之中，偶爾也會出現類似恍忽的狀態，此時雜訊被抽離，人生基底的明光出現，即便是生者，也有可能體會到「六道」的中陰經驗。

而在我看來，佛陀或許只是藉由講述不可知的「中陰經驗」，對我們示現生活中的佛法。看過本書作者對「六道」的基本闡釋，誠心自問，我在六道裡，真的是過了大半輩子，帶給自己、他人和這個世界莫大的傷害。

解脫輪迴的波羅密太難。至少，諸惡莫作，諸善奉行，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應作如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