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至 04
从新加坡飞行十七个小时抵达纽约。出发前林阿姨还犹豫得不得了,美国多危险,疫情多严重,在外面感染没有医疗保护怎么办。
小杨计划全家的美国之行已经很久了。去国外看看是一家人共同前进的必须功课,去了西欧和东欧感受文化和历史,去中东和俄罗斯明白世界的多极和多元。国内近几年的宣传,长期居住海外的小杨看在眼里,当家人全都感觉“没什么问题”、“你的想法有点偏”的时候,她便想方设法把他们接去看看。这样全家人得以获取看问题的重要依托——事实。
这样的远门大家还是很开心的。第一天出了酒店,走在曼哈顿大街上,三人就有了第一次争执,到底需不需要带口罩。
目之所及,他们开始追踪街上所有戴口罩的人。中央车站走到第七大道,老杨和小杨直接扯掉口罩,第五大道,林阿姨也摘下口罩。伦敦的一幕并没有在纽约出现互文,小杨还记得出发前电视里播放的英国女王葬礼上,中方的四位使节,戴着白色的口罩,静伫在阴影的样子,“瘆人”,她想。自此,整个三周的旅行,除了偶尔室内活动要求,三人都没有再拿出过口罩:一切火车、飞机、汽车,没有一分钟需要带上口罩。
抵达华盛顿的那天下着冷雨,他们早晨刚在酒店电视里看到了北京桥上的一幕,路上经过一座座公路桥,便都沉默着浮想联翩。第二天去看白宫,还是很多年前小杨看到的样子,栏杆外是幸福的人群,里面是绿荫一片,以及小小的白色建筑。人不多,有人放着欢快的拉丁音乐,就有人跟着摇摆身体。
小杨以往任职的公司,北京办公室都在长安街附近,从自由进出,到站满武警,再到安检和不断被催促不可停留的警示,这让她会觉得见到天安门是件有福的事情,但没人会跳舞的。
晚上老杨问她,白宫是哪里?
“就是那片大家跳舞的地方。”
老杨半信半疑,作为国家机器,为什么人们会去跳舞呢。
“也有人举牌子啊。”她补充道,“‘保护环境’、’和乌克兰在一起’、哦对了,那天在纽约还有一个朝鲜人。”
朝鲜人的事情是这样的,他们那天去联合国总部,马路上站了一个瘦瘦的东亚人,举了牌子,上面写着让大家关注朝鲜发生的一切。
一般这样安静的人,都是乞丐来的,这个朝鲜人也被老杨归入乞丐,只是这是一个乞求神迹的人,周围匆匆而过的路人,这一天想到朝鲜这个词,也许就是一颗种子,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人,又是一个播种者。
这次旅行总是有点分裂。
他们第二天晚上在网上看到河南一个十四岁女孩,在被送入方舱后,发烧,继而恶化,隔离点并没有配置医生,多方反映下,才送至医院抢救,可惜最终不治。
而白天在林肯纪念堂,这次小杨细细读了一遍里面镌刻的《葛底斯堡演说》,说来这些文字写于百多年前,到今天依然语义清晰,甚至连语境都未曾有太多迁移,一个国家,还是一个国家,一百五六十年前的宣言,今天还是一席可以拆解推演的话,在不同人心底,激起鼓声,做出注解。
“新的国家,孕育于自由,致力于人人生而平等的愿景…”
晚上平行宇宙由微信和推特源源输送,国内一夜多了各种新词:
次密接的密接
时空伴随
静默
一天三检
还有个三岁的孩子死掉了,算起来就是疫情中出生,疫情中死亡,对人生和人类世界的认识,满布核酸、口罩、大白这样的事情。
另一个华盛顿日,白天他们去了大屠杀纪念馆,每位游客在进去的时候都被拿到一本当年故人的护照,出馆的时候,便可以扫描一下,这个名字是否躲过了大屠杀。
小杨手上的孩子没有活过成年,老杨和林阿姨的两个犹太难民,最终登陆了新大陆。
纪念馆门口写着:
这里不提供答案,这里提出问题。
这天上海小区群里,隔壁邻居第二次作为次密接的密接,导致了全楼被封48小时,没有下班的邻居在哀嚎,邻居在道歉,真抱歉,生而遇到同事孩子的同学是密接,自己就成为了次密接,整栋楼就成为了次密接的密接。这像一条永无止境自我吞食的蛇。
去美国的由头其实不是纽约,也不是华盛顿,甚至不是连小杨都第一次去的旧金山,他们特意还要去芝加哥看朋友,这个因子让整个事情变得浪漫了起来,一家千里迢迢跑去另一座城市去见另一家人。因为这三年的疫情,阻隔了许多人的脚步,若不是有生死的事,或是足够的deep pocket,没有什么人会花个几万美金飞一趟,外加上舟车劳顿和十四天的隔离。
故人韩梅梅是林阿姨大学期间的好友,早年赴美,住在一个远离都市圈的白人社区,津津乐道于此地的安全和阶级性,匆匆一见,吃了饭,看了大房子和车,便是要搭火车回城里去,韩梅梅在停车场和林阿姨抱着手,有说不完的话,其他家属有一搭没一搭,讲他们在上海的事情,讲几十年前结婚才是见的一面,后头就没有再见到,又讲到旅居上海受到的种种对外地人的歧视(三十多年前),和来到美国后,每日开车穿越森林去研究所上班的日常。
小杨家三人回到城市,均觉得疲惫,晚上坐落于河畔的酒店房间,大落地窗流光溢彩,芝加哥前一日刚进行了年度的马拉松,满街放松的人们,好些都一瘸一拐,脖子上挂着奖牌,又有另一群人,挥舞着黄蓝二色的乌克兰国旗,城市光鲜,拥有这座城市的人,都活有余力,心怀寰宇,好像网上说的罪恶之城,是完全与现实无关的事情。
次日刷手机,平行世界的另一端,一处方舱内一女子自杀。
小杨自从父母离开中国,就不再热衷于讨论国内种种,看到这类新闻,也懒得讨论,她一心想要的,是清醒的头脑,超脱的态度,而不是自己都体会深刻的政治性抑郁。
最后一站是旧金山,三人决定去看恶魔岛,美国也是疫情后旅游业刚刚有所起色,往常提前一周才订的到的船,现在提前一天便能无风险的买到。岛上的一切都是对人性的学习,包括惊人的犯人平均阅读量、各式艺术类的兴趣爱好,关在那样的地方,被剥夺一切,当你经历了这些,你就会迫切地向内寻求精神出路。
问感想。
美国小男孩说,“被关了,就要想尽办法逃出来。”
老杨说,“不要违法犯罪,被关在这么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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