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彩虹聚结 - 1

Retirednym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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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在大巴窑图书馆看书。看哈金老师曾经在时报上的连载,里头有好些关于写作。他讲到心中要有个叙述对象,我觉得很有道理,对着不一样的人,我往往能讲出不一样的道道来。回去就选了一个,然后开始讲事情给这个灵魂听,讲着讲着发现我没在讲自己了,我在讲对方。


本文纯属虚构。


你定会笑我到这时候才做下决定。

”这只是个数学问题而已,”我可以听到你这么说,“既然有足够的钱,还犹豫什么。”

这是我验证了很久一道数学题,几个月以来,每天十点我都准时关灯,和父母住就有这个习惯,希望他们睡眠正常,不要因为我而被迫熬夜,所以我也不熬夜。在没有亮光的夜里,外面的人还在泳池旁庆祝生日,为什么人类喜欢用尖叫来表示快乐,我盯着电脑屏幕,输入一些数字,来验证我是不是真的有足够的钱。

有的。

但我还是考虑了很久。

四月上司来访,我借机就直接辞职了,辞职的时候我们彼此握住双手,她表达她的感激,我也表达我的善意。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来没有工作过,或者换个说法,从来没有以员工的身份工作过。

我们这一代长得多么好,好学,愿意去相信,也真的读了好东西,前面被耽搁的那些长辈,为我们和国家的未来,精心选择的那些东西。那时候国家谨慎地跟着世界,往前走,我们也是,在我们灰扑扑的父母那里得到爱,得到支持,尝试一些新的事情,心里总踏踏实实的,那是快乐,后来进入自己喜欢的公司,做自己也没有遇到多少麻烦。有一天,或早或晚,我们得到机会,可以去看更完整的世界,那个世界给了你一切,那个世界也给了我一切。

在那个时候互联网就是互联网,而不是今天种种不可卒读的东西,又或者是不同的平台构成的一个又一个的信息茧房。人类为什么继续制造这么些孤岛?

我要离开的公司就是制造这类孤岛的船,员工都年轻,有一些长着开心的脸,有一些长着不开心的脸,每个人都被指标之类的东西追着,营营役役,再有个性,也是这四个字。我们总以为这些人很有希望,因为他们不再带着我们那种善良的食草兽的表情,好吧,我的,食草兽的平静表情,其实不是的,里头的人,想红而食众生利,想攀爬更大的平台,想麾下扩张出更疯狂的团队——我们用金钱捂上人们的眼睛,让他们像蠢驴一样不停的制造数据、数据、数据。

你大约早就见到这样的苗头了。在你走之后,我还是飞去了E国,早就定好的事情。如果世界需要我改变,我就改变,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成为改变这一切的人。我难过的时候,会跑去河畔喝酒,看着浅蓝色的天空和底下那么多无忧无虑的行人,然后刷手机定下一程的机票,一个人飞没什么不好。“酒精和稀薄空气一样对大脑造成严重损伤”,你会和我这么说,你看,多好笑,损伤,从你零下230度的脑波里冒出这样的担忧。冥王星的温度,我一直记得。

如果可以让你觉得开心一点,我还在上海的那段日子,我妈让我晚上不要关房门,我知道她是担心又不能说出口,她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也许会听见我没忍住的呜咽,那时候我把猫抱在身边,小动物是人类的守护者,它静静地在我的头发上,用舌头舔几下,我能感到那些微小的摩擦,产生于猫咪舌上的倒刺。

每个生灵都被精心设计过。我们互相陪伴的时候,那些设计让回忆变得具体,世间每一只猫都能让我想起我的小猫,正如我投入过的生活,一切细微和深刻,都在里头找回来,你难以确定是否完全一致,我的大脑惯于添油加醋,甚至时不时放场烟火。

也许这反而让你悲伤了。但你为什么总是跑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呢?我们就在空荡荡的城市里跑步会不会也有一样的效果,上海老城区的道路细小而充满变化,用五个小时可以绕一圈,这时候天开始亮,找家刚开门的豆浆店吃豆腐花,然后讲一些工作生活上的事情。

我想你一定抱怨,“你怎么全是工作。” 我现在明白啦,“完成责任”这个是空的,我们的社会,就建立在这些空的事情上,但凡要戳破它的,总是有人来与其为难。

我讲完一件工作的事情,就讲一件不是工作的事情,然后我们看看,我到底有没有在生活,完全剥离开工作的生活。

李白的那首《春日醉起言志》,起手就写,“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这个大问号。我看得笑了,接下来他就说,“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

和李白相比,现代普通人都是他家的丫鬟,如果没人给他倒酒,都也醉卧,看他还如何“浩歌待明月”,现代人的逃离,总很少这么潇洒,但人性对自由的向往是共通的。我近来看杂些,才知道这首诗在德国很是红过一阵,德国人的翻译,再倒回来,起头就是“如果生活只是一声大梦,为什么还要忧愁悲伤”。

我想起我们当时讨论诗歌的时候,我坐在椅子上一边打字一边笑。你说乐府好,我说何不也看看新诗,何况所有外国文学里那些句子,你若学那些古文洁癖的人,就都看不到了,岂不可惜。

我一早在办公室仔细检查人力成本,按国家、职能,细细查验,试图理解我们的组织结构里,还有那些可以精简的地方。这种事情让我很痛苦,自入职起就连绵不绝地做架构调整项目,每个季度都精简掉大批员工。中午手下请我吃饭,要离职了,人家就客气要表示谢意,我向来是避开这种场面,谈什么呢,走的人拍拍屁股,何必还强求留着的人认同自己的看法,于是谈话就转向一个奇怪的角度,关于自己哪里有格局去评判老板们的决策。毕竟我们都没有集资到那么多钱。投资人的圈子进去的,都是聪明的,就算我们不理解,有一天也会理解的。

她点点头。我们常年困于各国办事人员的低效,关于如何理解态度上的恭敬和结果上的差强人意。我记得荷兰人写过殖民地人群的消极抵抗,也有本《被统治的艺术》,前者是探索减少外来统治者所得,后者关于谋求自身最大利益,这时候跟同事讲书他们会觉得无聊,在现实层面上这些历史的犄角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大部分新加坡人也不读书。

你一定会觉得这些想法很有趣,然后广征博引找到更有趣的事实。早上看人讲哲学是“爱智慧”的学问,并非智慧本身,获取智慧的快乐高于世俗因果,而自由和个体超越,才是真正的关注点。你做的,就是这些,我做的,也是这些。

你要是今天和我在一个世界,我难以想象你这么聪明的脑袋,不会投入一个圈子,接着人生的目标就不一样啦,哪里还会和我们在一起玩。当时你在网上问的问题,我用阿鼓的账号回你,寥寥几句,阿鼓说我其实漏洞百出,但你还是很好脾气,同我聊天,又要线下问我陨石的事情。

我自然不能去见你,就算不露面,我也扮不来天体物理学家,就只好拉阿鼓出面,你后来见了阿鼓,就直接戳穿了呗,“网上代你发帖的那个是谁?”

阿鼓也没脾气,他挺喜欢你,回来跟我说,普鲁多是个有意思的家伙。同时他说,“他还说原来陨石还真不好看。”

“他自己好看么?”我好奇忍不住问。

“也不好看。”

“那相亲失败。”

普鲁多,迪士尼的小狗,地下的王,冥王星。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为自己选择这样一个名字,我还是喜欢叫你大名,石头,Rock,都是好名字,我们三个人的微信群已经十年没有人讲什么话,阿鼓,石头和爱丽丝。爱丽丝是传达信息的人,她住在彩虹下面。我这么和你介绍自己的名字。后来,那次我们去天文台,你说星星其实都是石头,你又说爱丽丝是希腊神,往来星星和人间,阿鼓就是人间那个研究石头的。原来我们三个是这么连结起来的,我每次想起这段话,都会微笑起来。

阿鼓那时候在卖一些石头标本,包括陨石,真真假假,都不好看,但好看难看之类标准,未免肤浅了些。

我拿了阿鼓的账号后就没有还给他过,我用来塑造了一个中文一流的天体物理学家角色,那是我和阿鼓的结合体,所以也不算太离谱。我记得我们那时候讨论了很久的魏晋,做什么帖子,都藏几句文选进去,那时我写什么,你费心去识出其源头来,评点颇为到位,我就颇有遇见师傅和知音之感,我总觉得你一定也有同感,在一片陨石鉴定和开采的纯理论坛里,我们自顾自地聊起古文的精炼和飘逸,倒是符合两人的幼稚。

最近我又要准备搬家了,十年来总是居无定所,学到了极简。那块石头一直跟着我,很长一段时间我把它放在办公室,我常好奇它会不会破坏我的显示器,或者电脑,因为显见的强磁性,没人告诉我,也没人在乎,离开矿业公司太久,身边不再有懂石头的朋友。

有一年在清晨某地赶路,沿途有许多苹果树,落了不少在地上,小小的青色的苹果,在一片白雾的清晨,没有旁的人,雾气里隐隐约约有老建筑的尖顶,那路可不短,我那时候在想,应该有一个人这个时候聊聊诗歌的,而且要念一首中国诗。你要是在那里,一定能想出一首,多半是汉朝诗,那时候的文字纯粹,到唐诗的年代,都不免有点雕琢,我们一齐会喜欢李白仿古十九首,但清晨雾色中行路的体验,估计陶渊明会写得更地道,所以我就去查陶诗,想象你会选给我哪一首。

《十三》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

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

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上头是我喜欢的,你一定找得到更好的一首,但你也会喜欢我选择的这首,会和我一样想哪一个“常独醉”,哪一个“终年醒”,然后我们安安静静地走路,我的路因为有旅伴呼应,会不那么无聊一点,也有可能会因为我们聊天的快乐,变得更无聊一些,我们真的在路上会谈李白和陶渊明么?

你走之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算是预祝你探寻之路顺遂,也算给我饯行,你选了和我离家一个时间段的行程,说是不能太过伤感,改个时间就好了,我们会有两次聚会,会有更多的聚会。那次大家都有点闷,你和阿鼓都笑我这下要去找个外国人了。我不敢说不会,这个问题之后我认真想过,可以读《卡拉马佐夫兄弟》原文的人自然好,可要是不能一起念中文诗,还是差了很多,因为我也不能用英语背任何一段名篇,更不用说俄语了。

投入事业后渐渐对感情期待减少。那时候我意识到我其实只是简简单单想要一个可以聊聊诗歌的人,但生活复杂需要的多是过日子的技能,好像人人都知道未来的胜利就是避免饿着或者冻着。那些诗歌重要吗?重要的,就像是石头缝里也要长出来的小草,我自那时候开始觉得孤独,正如写作对我的意义一样,工作可以解决所有物质需求,但是灵魂的饥饿感只有通过写作来满足。后来我明白这个孤独是好的,证明我曾经满足过,在见识世间众多好东西好缘法前,人是不知道孤独的。

我写给你的时候,就化解这些孤独。通过想象来完整你,但实际我发掘出的,都是自己。科学家能凭借一颗沙粒,描绘出整个撒哈拉的大致形貌,我能借助这些想象,明白如果神造过一个完整的我,并劈成两半,我要寻找的种种缺失,是如何的眉眼。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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