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0117-伟人最坏
我读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
17. 伟人最坏
第十章的标题是“Why the worst get on top”,97年王明毅版译为:“为什么最坏者当政”,殷海光译本则为:“坏人为何得势”,两者相差不大,都是“坏人当道”的意思。
本章标题下的题语是选自阿克顿勋爵《历史论文与研究》书中最著名的一个论断:“权力会产生腐败,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Power tends to corrupt, 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前些年,我们从各种媒体文章中早已熟知这句名言,但近几年来媒体已经不再多说了。
前面我也曾在文中提到过这位英国国会议员和历史学家阿克顿勋爵,还提到他另外的名言,其中一句非常惊悚,与《通往奴役之路》这本惊悚的书很合拍,就是:“伟人几乎总是坏人(Great men are almost always bad man)。”其实,这一句和上一句都是他1887年给伦敦主教曼德尔·克赖顿一封信中的话。
许多人认为,阿克顿勋爵的话说得太绝对了,把所有的伟人都说成坏人,都干过许多坏事,而且极可能心地本身就很坏,实在可算是“一竹竿打死一船人”。历史上有很多伟大的人物,包括了科学家牛顿、爱因斯坦等人,难道也很坏?
其实,我们再细看一下阿克顿勋爵这句话的上下文,可能就不会这样冤枉他了。他这句话的完整句子是:“伟人几乎总是坏人,即使他们施加影响而不是行使权力,而如果加上权力导致腐败的趋势或确定性,则更坏(Great men are almost always bad men, even when they exercise influence and not authority, still more when you add the tendency or the certainty of corruption by authority)。”
我觉得,他这句话里的伟人(great men)是大人物的意思,是那些位高权重社会影响力极大甚至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大人物。显然,科学家、文学家等等之类都不在其列。回看历史,无论哪个国家,历史上那些真正的伟大人物,尤其是那些开疆拓土打开民族生存空间的伟大帝王,哪一个不是手上沾满鲜血,哪一个不是横征暴敛呢?这样一来,我们就知道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了。这样一来,我觉得本章的标题改用阿克顿勋爵这个名言可能更贴切些。这样一来,标题和下面的题语就完全统一起来了,意思更加明确。
在这一章里,哈耶克就是讨论极权统治形成方面的问题。我在此也仍然是依照阅读前几章基本同样的方法,一段段看下去,摘选其中关键内容,重新裁剪衔接,以便能简要介绍老哈本章的主要核心思想来。当然,碰到太过艰深难明的段落时,我就学孙悟空,纵身一跃,十万八千里去了。真是很有兴趣的人,还是直接看老哈原文最好,而想偷懒的,看我的摘要应该稍微容易一些吧?我的本意就是如此。
极权政权的出现,会对社会造成许多破坏,如果能彻底了解极权主义的性质,许多人就会尽最大努力来反对它。但人们有一种观念,认为极权主义都是由一群黑帮和暴徒建立的,是坏人上台才建立起极权,是很不巧让坏人当了政,完全是历史的偶然,但其到来又是很难避免的,因此也就觉得并不奇怪,大家都不必为没能阻止极权产生而自责。正是这种看法大大削弱了人们的抵抗力。
还有观点认为,极权主义是一种可以为善也可作恶的强有力的制度,运用这个制度达到何种目的,完全取决于掌权的领袖人物。一些人认为,我们应当怕的不是这个制度,而是它可能被坏人来领导,如果能确保及时地由好人建立这种制度,就能预防被坏人利用的危险。像法西斯德国,人们就认为,德国不幸“中彩”,太不巧让希特勒上了台,才会造成后来那种可怕的结果。
哈耶克对此进一步论述下去。考虑到这种情况,当国家实行计划经济的时候,具有民主主义思想的政治家就面临这样的选择:是僭取独裁权力,还是放弃计划经济。同样,如果上台的是独裁者,他上台必定会在置一般的道德于不顾实行极权统治和遭受失败之间做出选择。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些无耻之徒和野心家,才在一个趋向极权主义的社会里有更多的获得成功的希望。
凡是没有看到这一点的人,他就还没有领会到把极权主义和自由主义政体分开来的那个鸿沟的全部内涵,还没有领会到集体主义下的整个道德氛围和本质上是个人主义的西方文明之间的全部区别。
在这一大段里,殷海光译本中,老殷几次忍不住插嘴,其中一次插了好大一段话。他认为:“没有实行独裁极权的统治者自愿选择失败的,所以他铁定地要选择败坏道德或一切伦理建构这一条道路。因此,只要极权制度一行,无论以什么政治组织底形式出现,社会道德一定日趋败坏……只要极权制度广行,则社会生机一定日趋枯萎……只要极权统治一行,独自的思想也一定归于消灭,至少不能发展……总而言之,极权统治犹如癌症。癌症靠着破坏人体良好体素而扩延……任何社会开始让极权统治者统治的一天,即是败坏与毁灭发端之时。癌症致人于死才止。同样,极权统治必置社会于败尽毁绝之境才止。”
随后,哈耶克讨论一个集体主义的社会里压制民主和创立极权政权之前的情形,即极权形成过程的情形。当出现需要政府采取迅速果断行动的局势,社会也普遍提出这种要求时——例如我写这篇笔记的这段时间,新冠病毒在全球迅速蔓延,只有采取果断的封城措施来处理,否则蔓延之势将一发不可收拾,造成大量人命消失,后果极其严重——人们不满意民主程序的缓慢和不灵活,而那些似乎具备足够的力量与决心“使问题得以解决”的人或政党才具有极大的号召力。这时应运而生的或最为得势的,是依照军事方法组织起来的政党。
哈耶克认为,这样一个人数众多、有力量而又相当志同道合的集团、政党,在任何社会中似乎都不可能由最好的分子而只能由最坏的分子来建立和组成。其主要原因有三个:
首先,一般说来,教育和知识越高,例如自由知识分子,各人的见解和趣味就越不相同,他们赞同某种价值等级制度的可能性就越小。如果我们希望找到具有高度一致性和相似性的观念,我们必须降低道德要求和知识标准,使得比较“原始”的和“共同”的本能与趣味占统治地位。人数最多的集团往往是价值标准极为类似的、具有低级标准的民众(我不得不学老殷,冒昧地插句话:这正是目前大陆以极端爱国为口号的所谓“粉红兵团”的情形,又比如文革时的造反派和广大人民群众)。如果需要一个人数众多、有足够力量能把他们自己的价值标准强加在其余所有人身上的集团,它的构成者决不会是具有高度不同的和高度发展的趣味的人,而是那些很少有创造性和独立性的“群众”,是那些能够把人数扩大到大多数的人群。一个潜在的独裁者,是要完全依靠那些具有极其相似的、简单和原始本能的人,但在得到足够的支持力量之前,必须通过把更多的人转变为信奉同样简单信条这种方法来增加他们的人数。老殷把这称为“群众路线”。
其次,独裁者能够得到一切温驯的和易受骗的人的支持。这些人没有自己的坚定信念,只愿意接受一个现成的价值标准体系,只需要大声地、喋喋不休地向他们鼓吹这种思想体系。壮大极权主义政党队伍的,正是那些思想模糊、不健全并容易动摇的人以及那些感情与情绪容易冲动的人。我在这里插上一句,我认为“利益驱动”也是非常重要的手段,作为拥有巨大资源的独裁政权执政党,做到这一点非常容易。
第三个原因,或许是最重要的,它恰恰是和训练有素的政治煽动家要把有密切联系的成分相同的支持者团结在一起的那种有意识的努力分不开的。人们赞同一个消极的纲领,即对敌人的憎恨、对富人的忌妒,比赞同一项积极的任务要容易些,这看来几乎是人性的一个法则。若要用一个信条将某个集团牢牢地团结在一起以便共同行动的话,那么,将“我们”和“他们”对立起来,即向一个集团以外的敌人进行共同的斗争,是这个信条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一个不仅想要获得对政策支持、而且要获得广大群众无保留的忠诚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运用仇恨教育来为自己服务。从他们的观点来看,这种共同斗争的巨大优越性在于,它几乎比任何积极的纲领更能够留出较大的自由行动的余地。敌人,不管是内部的,如“犹太人”或者“地主富农”,或是外部的(插上一句,最常听到的是“外部敌对势力”),似乎都是一个极权主义领导人的武器库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接着,哈耶克讨论集体主义变成民族主义这种普遍趋势。同一民族内大都有共同目标和共同利益,其预设前提是,观点和思想的相似程度,似乎比实际存在于仅仅作为人类的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相似程度要大。社会主义只有停留在理论的层面上时,才是国际主义的,但一经付诸实施,无论是在德国还是在俄国,它就马上会变成强烈的民族主义。集体主义不能容纳自由主义那博大的人道主义,它只能容纳极权主义的狭隘的门户之见。这是各处实行的社会主义为什么都是极权主义的原因。我再插一句,从这个分析就可以知道,为什么社会主义国家阵营也会分裂成势不两立的不同派别,互相之间敌视的程度甚至大于对资本主义国家。
如果认可国家比个人更重要,那么,只有那些为社会的共同目标而努力的个人才能被视为该社会的成员。其必然结果就是,一个人只因为他是那个集团的成员才受到尊敬,只有他为公认的共同目标而工作才受到尊敬,并且他只是从他作为该集团成员的资格中获得他的全部尊严。对集体的推崇,对强权的赞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社会主义导向民族主义,并对一切集体主义者的道德观念产生深刻的影响。
哈耶克文中又提到阿克顿勋爵,他说:像阿克顿勋爵这样的19世纪伟大的个人主义社会哲学家,总认为权力本身似乎就是首恶,而在严格的集体主义者看来,权力本身却是目标。集体主义者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必须建立起前所未有的巨大权力——人支配人的那种权力——并且他们的成功也取决于他们获得这种权力的程度。在计划经济国家,中央计划部门所行使的大权就是非常巨大的。经济权力,可能成为强制的一种工具,而集中起来作为政治权力的一个工具,所造成的依附性就与奴隶制度没有什么区别了。
集体主义制度都有两个主要特征:首先,需要有一个为整个集团共同接受的目标体系,另外,还需要为了达到这些目标而给该集体以最大限度的权力的压倒一切的愿望。从这两种特征产生了一个特定的道德体系。在集体主义国家里,不可能有任何限制界定什么是公民一定不要去做的事情;只要是为集体已经确定的目标所需要的,或者这是他的上级命令他要达到的目标,就敢于去做,不存在道德良心不许做的事。此外,集体主义社会缺乏一个自由社会里会促进人与人之间互相交往的那些品质和社会美德:和蔼和幽默感,个人谦逊,尊重别人的隐私和对邻人的善意怀有信任。
哈耶克在这一段里揭示了极权社会中人与集体、人与社会的关系准则,只要是为了“伟大的事业”的行为,就不存在任何道德障碍。哈耶克在这里说了一句格言般的话:哪里存在着一个凌驾一切的共同目标,哪里就没有任何一般的道德或规则的容身之地。
在近结尾的地方,哈耶克引用一位美国经济学家弗兰克·H·奈特教授的话来形容集体主义国家当权者的情况:
不管他们愿意与否、他们都得做这些事情;不喜欢掌握和运用权力的人能够当权的可能性,是和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在一个奴隶种植园里担任监工的工作的可能性是一样的。
显然,他这是说,在那种集体主义的国家,当领导一定要善于掌握和运用权力,换句话说:只有善于玩弄权术的人才可能坐稳极权政权的头把交椅。这正是本章标题之意。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坏人当政,在那种体制下,往往是最无道德底线的、最不择手段的人才最有机会登上权力巅峰,并采用一切手段维护政权稳固,在合适时机还会不惜人命来开拓疆土,最终成为“伟人”。
回头看本章题语所说的“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经过这些年的所谓“反腐败斗争”,中国社会现今对“腐败”的理解已经非常庸俗化,我们普通人理解的腐败往往是看官员生活如何腐化,贪污了多少钱,养了多少二奶情妇,与多少下属有男女关系。而哈耶克和阿克顿勋爵所说的腐败,显然主要是上文所揭示的道德沦丧和对规则的漠视。
在殷海光译本的第十章开头,老殷有一大段的导读,取其中部分附在我的笔记摘要之后,让大家顺便见识一下自称自由主义忠实信徒老殷的个人解读:
依照海耶克教授底解析,至少从一方面看来,极权统治底形成是顺着“恶货币驱逐良货币”这条法则而发展的。凡极权统治之形成,无不籍助于人性之丑恶的一面。因而,它拿坏人制服好人;拿愚人来管辖明白的人;拿阿附的人排斥骨梗的人;拿黑良心的人对付善良的人;拿应声虫来掩没谔谔之士;拿短视之徒来阻抑远见之士;拿无志气的人来挫磨有志气的人;拿流行的官腔来堵塞智者之口;……。凡此诸般“美德”,俱可自苏俄类型的社会分析出来。极权统治是最原始野蛮险恶的思想,利用现代科学技术来推行的统治。试想虎狼如能使用原子武器,其危害将为何如?今日自由人所遭逢的厄运是空前的,因而自由人所需之振奋程度也应是空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