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亮逝世四周年:游魂的时间
2008 年地震,北川老城变为一片废墟,废墟的最顶点是北川县幼儿园。《灾后北川残酷一面》记录了消防队员的挖掘现场:“队员们不停地挖出小花被、小花枕头,然后一个队员伸手下去,拎出了第一个孩子,紧接着是第二个。地震发生时孩子们正在午睡,死去后也保持着睡觉的姿势,小小的拳头握在胸前。 他们的身体是青色的和白色的,散发出呛人的气味,只有漂亮的头颅和柔软的身体仍旧是优雅的。”
李海鹏,写下这篇报道的两位记者之一,2023 年发微博:“15 年来,我不断地回想起孩子们被拎出来的那一幕。最早的时候,每星期想起 10 次左右,随着时间推移,次数渐渐减少,如今大概每星期 3 次左右。当我年纪渐长,开始有了一种携带着往事生活的感觉,这一幕似乎已经与我融为一体,成了意识当中一个压实、紧密、慈悲、宁静的部分。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变化,它都已经不再变化了。”
我没有目睹那样惨痛现场的经历,好像既是因为我年轻、经历的事少些,又是因为今时大多的惨痛哪怕对记者来说也没有了可以抵达的现场,只有一声呼喊转瞬即逝。但这几年,到今天是第四年了,这四年来有许许多多的时刻突然想起李医生来。见人吃炸鸡腿的时候,想一下。计划去纽约的时候,想一下。搬了家要设置 wifi 名称和密码,想一下。读到什么,例如李海鹏的这条微博,也想一下。
我开始摸索李医生在我的意识里是什么形状、质地。李海鹏的描述如此天然地承袭了地震的性质;同时,地壳般明晰层叠的事件和被其塑造的心灵,又毫无疑问只属于上一个时代、只属于男性。
我听人推荐《我们与恶的距离》,想要去看一看。一翻豆瓣,发现我已经看过了,五星好评,全无印象。再一看日期,2020 年 2 月 5 日看完的。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段时间早就被比这现实主义作品更可怕的现实填满了,填得我差点再喘不过气来。后来努力呼吸,努力爬起来,努力着,就不知不觉屏蔽出一片真空。
李医生是真空里最实在的一点。
他的死是我从遍地悲愤痛绝里选中,吞下,留存至今的一粒沙子。四年了,沙子已经长出新的表层,朝着一颗光滑、温柔的东西去了。我也开始需要越来越用力地去握一下那颗东西,来记住它曾经是多尖锐的一粒沙子,记住那一整片沙滩。
去年八月,读到娄烨谈《颐和园》:“问题正在于大多数人没有死于那个晚上,中国的大部分年轻人没有死于那个晚上,这是事实。他们还得生活过去,在承担那个晚上之后还要继续下去,这是最困难的。”
我想我们已经活在“之后”了。在所有人朝着好好生活的刻意努力里,为大家挣来这生活的愤怒已愈发显得不合时宜,哪怕对牺牲的记忆,都像在成心破环那“好好生活”。我不知道这死结是否就是娄烨所说的困难。这是全新的困难吗,还是他们也曾扯过相同的绳结?或者这只是困难前的小菜,那么困难又会是什么呢?
正是因为无法言说,才会有那样的晚上;正是因为无法言说,才会有无处安置的愤怒;正是因为无法言说,才要丢下创伤、丢下愈合、刻意钻进一个生活里;正是因为无法言说,才不知道前人的困难是否是今人的困难,不知道我的困难是否是你的困难……这是死结上打死结,沉默的后一代缠绕住沉默的前一代。
我当然也在刻意好好生活。凭一点点不甘,刻意培养一种至少可以在小范围里用母语恣意交谈的生活。在这,掺着不甘但究竟是混沌的,前进的时间里,时不时有一些格外清晰的日子浮现其上。例如去年八月读到娄烨那段话的时候,我立刻就知道这将是下一个二月六日我用来纪念李医生的话。不仅如此,我的时间立刻就变了,我清晰地看见未来,我开始倒数,倒数着新年的日历将上演的旧年的日子。我知道,在十二月底到二月初的一些早晨,我会醒来,看到大家一齐转发李医生的某条微博,说,四周年了。混沌流淌的时间将会被一把刻度清晰的时间拷问一次。
又读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读出一种新奇的惊悚,觉得这诗可以是自奠。我祭奠友人,同时祭奠自己;我半是同谋,半是受害者;我是“之后”的活人,也是“之后”的游魂。游魂的我飘入游魂的时间,倒在雪地里,变成感叹号:送别李文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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