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去深圳后续

范米索

2022 年 8 月 10 日

IPFS

从拉美回来后，在上海隔离结束呆了一个月左右，我又搬家了，而这一次的目的地是深圳。

北上广深，除了广州没住过，几乎把一线城市都快轮了一遍，不过，虽然我抵达深圳还不到一周，可却让我陷入了巨大的甜蜜，这几天的信息量和体验此刻交织在我的脑海里，疯狂冲击着我。

遥想当初从北京搬去上海时，都没有此刻的心理与状态，而如今这种感觉就像是刹那间不经意的一次crush，只一眼就让人沉醉，仿佛陷入了热恋。

北京和上海，于我而言，都曾让我有过惊鸿一瞥瞬间的心仪与歆羡，可遗憾的是，我始终无法从它们身上找到所谓的「归属感」，异乡人的渺小感牢牢烙印在自己的身上，我曾试图想融入，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自如的融入。

当踏入深圳的那一刻，我感觉体内像是注入了一股活力与能量，将我高高托起。如果将我与北上的关系想象成一段恋情，那么对于这两位前任我都充满感激，因为它们多少都在相处时给我留下过许多美好的记忆与体验，可有些恋爱在开启的时候，你就知道注定无法长久。

因为你们终究会面临难以融合的问题，气质、性格、文化、饮食习惯等一切都决定着你们的适配程度，你们携手走完一程，于是友好的告别，偶尔会想起昔日在一起的岁月，可若问你是否希望复合回到过去？答案一定是毋庸置疑的「不必」。

虽然我曾去过几次深圳旅游，可当决定来这里居住时，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我喜欢海洋，从能够自主决定我的旅行目的地时，我选择前往的旅游城市几乎都具备海洋元素，从芭提雅、普吉岛、PP岛、长滩岛，一路踏去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地中海、东京的镰仓、巴拿马城、利马、海南、深圳……

无论是在海洋上潜水、冲浪，或者挂在帆船桅杆上飘荡在大海中央，又或是被游艇拖拽着在海洋上空数十米背着拖拽伞，领略海洋全景的同时享受速度与激情，上天入地，乘风逐帆，我几乎体验过所有与海交互的运动，海洋元素就像是一种莫名的信仰种植在我心里。

无论是风平浪静或是波涛汹涌的海浪，只要站在海边，我的心境就会变得无比广阔、舒展。

对于一个热爱自由，热衷冒险，不断向外探索的人而言，我始终认为我的心属于海洋文明，而非农耕文明。

农耕文明趋于稳定、保守、中庸，可海洋文明所面临的恰恰是流动性与不确定性，也决定了它的多元、开放、自我、冒险的个性。

海洋文明在向外扩张探索的时候，不断经历着与其他文明的碰撞。多种文化的共存，使每一种文化都随时意识到竞争的存在，为了在竞争中取得优势，都要设法不断发展，以发展求生存。而多样性促进了竞争，竞争又促进了发展。

海洋文明的多元性恰恰是在于容忍个体发展自己的个性和创造性。

海洋会培养和激发人的创新和进取精神，尤其是在大航海时代来临之后，欧洲文艺复兴开始，希腊的神也具有了人性。他们摆脱了传统的“高、大”的形象，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权威，而是和人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也保留着自己独特的个性。

虽然深圳并不能算是严格的海洋文明，可深圳的气质和特点却与海洋文明的一些特质牢牢相扣。

有人说，深圳没有文化底蕴，因为它很新，很年轻，自然也就注定了它不如北上广那般有着悠久的传统历史积淀。

可我反而觉得恰恰是因为它没有文化，所以才能包罗万象，以海纳百川的姿态容纳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文化，而这也注定它充满了无穷的活力与无尽的可能。

每一个新深圳人踏上这片土地，都会认为自己在这里能够有无限的可能，而不会格格不入甚至感到自我的渺小。

（2）

记得刚从深圳机场踏出的那一刻，迎接我嗅觉感官的不是难闻的酒精消毒液味儿，反而一股好闻的香气飘进鼻底，本以为机场出站做核酸需要花大量时间，没想到连排队这一环节都没有，直接畅通无阻的扫码、擦拭口腔、拿行李、出门，那一刻，我被深圳的效率惊艳到，好感度都提升了几个台阶。

出站后，朋友意外出现，手里提着半只热腾腾的广式烧鹅在出口处等我，错愕、惊喜、感动瞬间涌上心头，随后他带我去旁边白色凳子上，疲惫不堪又饥肠辘辘的我一屁股坐下，直接拿着烧鹅肉往嘴里塞。

如果我是在上海的机场，是绝对不可能有这种行为的，但不知道为何，当踏入深圳的时候，大脑的枷锁就像被打开一样，我天然默认这里能够包容接纳大量多元的文化与事物，因为它是一座移民城，它开放、先进、包容、多元。

抵达我的住处已经接近凌晨，而房东和中介却在等着我，脸上不带任何抱怨表情，房东姐姐一身运动服穿着热裤，脚踩球鞋，带着我耐心介绍着房屋情况，并教我如何使用房屋的设备，还特地从家里拿了戴森吸尘器留给我。

她和丈夫将浴室里里外外清了一遍，并告诉我本想刷墙，但刷墙师傅这几天不在，所以墙面有一点点黑，希望我不要介意。

至于我的中介，他耐心跟房东和我确认了合同，随后在我询问微波炉时，他对我说：“不用担心，明天给你拿一台过来。”

随后，包里掏出了驱蚊水塞进我的手里对我说：“你拿着吧，万一蚊子多还能喷一些。”

临走前，中介问我：“你伞带了吗？” 我说都打包了，他随即就对我说：“我去车里给你拿伞，你等我下。”

五分钟后，他拿着伞塞进我手里，并对我说：“如果你没吃饿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周围，这里吃的很多，你来一趟不容易。”

那是我抵达深圳的第一晚，所有的体验好到让我难以置信，甚至感动地特别想哭。

第二天，中介上门帮我处理宽带，记得我开门就看他拿着两瓶冰雀巢咖啡，脸上洋溢着热情的微笑冲我说：

“你家里是不是没啥喝的？我买了两瓶咖啡，还有剪刀我也给你带了，你快递不好拆。”

随后他带着我去楼下做核酸，一看时间没到，就带我到附近逛逛，让我熟悉一下周围，问我有什么想吃的。

我说：“我老听朋友说深圳的猪脚饭。”

他立刻爽快答道：“好，我带你去尝尝深圳的猪脚饭！”

坐下吃饭的时候，我点的猪脚拼大肠，他点了叉烧拼猪脚，对我说：“我这饭还没吃，给你夹几块叉烧你尝尝。”边说边把几块叉烧往我碗里夹，而我的猪脚双拼就成了三拼。

深圳人的热情让我更增添了对这座城市的巨大好感，一种温暖在心间缭绕久久挥散不去。

（3）

事实上，打动我的不只是友好温暖的深圳人，即便是再渺小的角色，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故事。

而每一段故事和经历都让我感慨万千，也许不在深圳，我很难听到这些真实的故事。

晚上，房东担心我没有床单，特地又给我送来了床笠，而中介小哥刚结束工作，问我要不要去附近一起吃个烧烤，我正好没吃饭，想着熟悉一下这边的环境，就穿着人字拖直接下楼。

撸串的时候，我和小哥聊天，而我天然对人好奇的心理使得我下意识就开启了「提问模式」，他也很真诚地分享了许多自己的人生故事和思考。

他做中介已经快10年了，最辉煌的阶段是在2013年～2015年前后，当时他在深圳罗湖做中介一个月最辉煌的收入记录是37万，而当时中介行业的平均薪资是10万以上，他在福田买了一套120多万的房子，而当年他的信用卡额度已经累计能达到上百万。

他泯了一口酒笑着对我说：

“你要知道银行都很势力，只要它判定你有钱，那么你就能得到非常高的额度，当时我一张信用卡额度就有几十万。我那时候去一些银行要注销信用卡，工作人员问我理由，我说「这点额度，我要它能干嘛？」结果他们立刻就给我启动了高级服务，帮我换卡。

我们那时候带客户看豪宅，都需要包装，因为深圳豪宅6点后是不允许看的，所以这时候就得开着路虎、宝马之类的车，穿得人模狗样，假装自己是业主开车进去，而且我们还要准备中华软烟，塞给门卫，不管门卫抽不抽，去附近烟店卖也行，这些都是行业潜规则了。”

回忆起昔日的辉煌，他嘴角都不自觉笑了起来。

“那时候，赚钱太快了，钱都不当钱了，很快就飘了，我们几个人出门吃饭都是人均一两千起步，唱个K也是几千上万的。你知道我们还玩过什么吗？”

我认真地望着他，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肩膀抖动笑着对我说：“当时我们有一个兄弟没赶上那波赚钱机会，于是其他三个人每人都往一张共同的卡里打3万，这就是我们共同的消费金，去哪里都随便刷。”

我听到这里，眼睛都不自觉得瞪大了。

“渐渐的，这些消费已经没办法满足我们的欲望了，因为能用钱买的很多高级体验你都体验过了，很快刺激感就没了。后来，有一个富二代开着宝马740带着我们去了澳门赌场。

我在第一天的时候，几乎赢了上百万。当时你觉得赚钱怎么这么容易，靠赌博就能一下子赚那么多，那你还打工做什么？可是很快，我们就开始输，不停地输。那个富二代亏了两千多万，最后把家里的厂子都给赔掉了。

而我呢，越赌越输越眼红，我还沾染了博彩，甚至开始搞网贷，借钱去堵，最后，把福田的房子用260万卖了，结果那套房子如今都涨到800多万了，老婆也跟我离婚了，那时候，我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

我父母觉得我如果再这样下去，人就废了，让我去水表厂拧螺丝，足足拧了一年，也就是那一年，把我从小钱看不上不愿意踏踏实实打工的状态，彻底拉了回来。”

他说着说着眼神逐渐变得落寞暗淡。

而我在一旁静静听着，想了想对他说：“可好歹你迈过了这关，起码现在的你，戒了赌赢，也踏踏实实重头开始，如果没有这些经历，或许未来也会犯更大的错。来，敬你一杯。”

他暗淡的眼眸又闪烁起了光，举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对，熬过来总归是好事。”

“其实行业的选择有时候的确很重要，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这个行业未来会怎样，有些人看着行业火热就冲进去了，结果过几年这行业就没了，有些人稀里糊涂入了行，没想到这行业就起飞了。世事无常，我当年也不过是赶上了那一波时代的红利。

我在工厂的那一年，发现许多人其实真的没有太多想法，混对圈子太重要了。就好比之前有两个做IT的姑娘来到这里看房，当晚就下订单了，因为她们发现这里到处是年轻人，商业发达，来了仿佛自己都年轻了5岁，而她们之前的小区老龄化很严重，只有广场舞和老年人在散步，她们自然感受不到活力。

所以，混圈子很重要，深圳绝对不差机会，只要思路打开，你总归能找到能让你赚钱的行业。你知道为什么我瞧不起“三和大神”那种干一天休两天的人吗？明明自己有手有脚，正经找个工作难吗？在深圳找一个包吃包住一个月5000工资的工作真的一点都不难，好好累积一下，总归能有些积蓄存下来，当三和大神最后荒废的还不是自己的人生？”

我看着他的状态和心态，其实打心底为他感到开心，他跟我聊了许多，有时候甚至脱口而出了一些金句让我回味了许久。

或许，他没有接受过较好的教育，或许他很早就踏入了社会，接触到复杂的社会规则和人情世故，但他的人生经历和一些想法同样给了我许多启迪。

还有一次，我打了个滴滴，司机师傅是个东北人，在我上车后就忍不住开始跟我唠嗑自己的经历：

“我跑网约车一天五六百块，一个月跑一万六七，一天跑10个小时。要在老家那根本不可能，在深圳送外卖都能拿一万多块，只要你肯干，别打嘴炮，别当大忽悠。跑这玩意儿得心态好，溜达溜达，人就几十年，心态要好。

我以前在老家开美容院、烧烤店，结果疫情，做生意赔了几百万，我本来想着送外卖，结果都爬楼梯累死我了，那个朴朴五十公斤免费上门，这都大米、油、水啥的，干不动，我还不如租车开滴滴，有时候，做什么生意，你得自己算清楚账。”

我当时听得其实小震惊了一下，反问了一句：“你赔了几百万吗？”

师傅也很淡定，说：“对啊，我那美容院赔了不到300万，浴盆都德国进口的，我做的是细胞激活，你们女生皮肤老化啥的，不就葡萄变葡萄干吗？我能让你葡萄干变葡萄。

唉，结果疫情一来，搞得我破产，婚也离了，唉，事儿也发生了，钻牛角尖啥用呢？弄得自己都抑郁没必要。我这三年真的是人生低谷，可起码比起其他做生意失败跳楼的人，你还活着，你已经很幸福了，那就有希望。

我做生意这些经验都还在，而这些都是财富啊，但凡你能挣第一个两百万，就能挣第二个两百万。你让许家印去再做个生意，他肯定能做得风生水起，这些有钱人脑子里的认知是跟普通人完全不一样的。不过人活着，钱才跟你有关，人要没了，就一堆废纸，啥用？！

做老板，要懂得让利，我当时的美容院给三个店长分钱，我只拿3成，7成全给他们，辽宁那边小地方一个人能赚两三万你想。”

我听着他回忆往昔，分享自己的想法和思考，不知不觉车就到了，下车的时候，对他说了一句：“你会东山再起的，加油。”

大哥腼腆地冲我笑了下说：“跟你聊天很开心，小妹谢谢愿意听我说这些。”

（4）

之前有朋友也会给我留言说：“为什么你遇到的人都会愿意告诉你那么多？”

我想，或许这真的是我非常大的优点——

对任何身份、角色的人保持好奇心，给予最起码的平等和尊重去沟通与对话。因为我发自心底地愿意去倾听、聆听他们的故事，且我始终认为每个人的经历都有值得学习的部分，无论他们是谁，什么阶层，我都对他们的经历有好奇心，即便再平凡的人，都会希望属于自己的故事能够有听众。

我曾经花过一些钱，只是想听那些藏在黑暗里被社会所鄙夷的角色们，是否真如我想象那般面目可憎，内心丑陋不堪，可我发现当我认真提问和倾听的时候，我听到了触动我的、让我感慨和唏嘘的、甚至让我忍不住心疼的经历与故事。

那段经历对我的触动和震撼极大，多少也改变了我对一些角色的评价体系，更加深了我对人的理解和共情，没有什么比发生在你身边的，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物更能震撼你的。

人，是复杂的，而非扁平的。无论ta的社会身份是高贵的，或是，被定义为不堪的，他们总归有一部分让你感到难以置信。

短短不到一周的时间，我几乎一天见两波人的节奏，本来我明明不喜欢社交，可奇怪的是，来了深圳的我，就像是变了一种人格，非常愿意见人和社交，而且迄今为止我在深圳见过的每一个朋友，我都能给予极高的评价，我无比欣赏且喜欢他们，没有任何的面基失败。

无论是处于那种阶层，我最强烈的感受是这些在深圳的朋友们心态都不错，性格坦荡、真诚，很懂得体谅照顾人。

当然，也或许我还没遇到一些令人讨厌的事儿，可偏偏我的性格一直以来都很乐观，因为我始终相信自己是怎样状态的人，那么同样会吸引到类似状态的人。当这些能量聚合在一起，相互滋养后则会迸发出更强大的可能。

深圳将我的状态调节的特别好，此刻的我，的确浑身充满了力量和干劲。虽说深圳节奏很快，大家只晓得搞钱，非常俗气，可事实上，我觉得它并非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冷漠和不近人情。

赚钱，在深圳被放大，甚至成了一种城市特色与标志，可恰恰是这种赤裸裸地谈钱，把对金钱的遮羞布直接撕扯了下来，才使得深圳的效率能达到那么迅速。

不过，深圳因为太年轻，年轻到经常被骂穷得只剩钱，没文化，至于这座被诟病是“充满铜臭味儿”的城市，是否会强化人的功利性而弱化人文属性？我并不那般认为。

我曾来深圳参加过一些财富的线下活动，我见过一些已财务自由的人分享的思考和认知，的确是能碾压大多数人的，而这些思考背后恰恰都是关联到了哲学意义层面，他们对事物的理解、洞察、灵性都令我叹为观止，那种感觉就像是我在读《能断金刚》时被作者的睿智深深打动，同理他们的分享也让我如沐浴春风一般，至今都记忆深刻，回味无穷。

深圳市民的素质，在全国各大城市不敢说最高，但最起码不低。

改革开放，深圳是第一个市场化的城市，也是第一个完全因市场经济而发展起来的城市。这座城市，没有北京那么多的央企，没有上海那么多的外企，只有本土大大小小的私人企业以及来自五湖四海的人。

这座移民城和加拿大给我的感觉很类似，它充满着一种市场文化所代表的开放、自由、公平、竞争、契约精神以及规则意识，而不同于北方的权力文化。

这座城市不崇拜英雄，只追求自我个体，恰恰是这种城市特质，反而更能吸引有野心、有欲望、有梦想的年轻人。许多来深圳的人白手起家，他们年轻活跃，开放自由，敢想敢干，富有创意，追求效率，敢于竞争。

而这篇自由交易的市场里，承载着无数来自五湖四海的小人物的伟大梦想，释放着他们每个人身上巨大的潜能与力量，

一座城市的文化底蕴可以是古典的，也可以是新潮的。而在我眼里，深圳这种自由市场文化恰恰代表着海洋文化。

与农耕文化相比，市场文化却教人合作、协商、妥协与博弈，而不是统治与服从，征服与反抗，封闭或以暴制暴。而这股海洋文化恰恰形成了深圳的城市文化——冒险、拼搏。

最后，我想，之所以我那么喜欢这里，甚至对它一见钟情，恰恰是它的个性完美契合了我骨子里的性格，甚至释放了我体内对自由、冒险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