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庶民？」：庶民們應該善待彼此

《那不勒斯故事》第一部中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兩位女孩即將小學畢業——在五十年代末期的拿波里讀完小學也不是理所當然的，要面對畢業考和「是否要升學」的選擇。其中主角確定要升學，到小學老師家補習拉丁語和中學入學考試的相關課程，主角的好友、全區最聰明的莉拉無法繼續升學，事實上那也是她父母的決定，但老師很生氣就再也不理莉拉了——有天主角因為欣賞莉拉寫的故事拿去給老師看，老師沒有針對故事本身回應，她只問了主角一句：「妳知道庶民是什麼意思嗎？」

何謂庶民？

當下我就被這句話震攝到了，可想而知十一歲的主角或者說作者本人，聽到老師的這問句會有多大的震撼？（其實她起初應該只是單純背出了字典中的定義，並不知道老師用心良苦）如何回答不重要，在文學中是老師就用一個很簡單的問句區隔了兩位女孩間的差距，淺台詞是：「妳還要讀拉丁文，妳會繼續讀書，而她只會是庶民。」

老師是以拉丁文的定義問十一歲的女孩，表面上問她一個語言或者社會學上的問題，實際上是以一個最嚴苛的方式提醒主角，妳和妳的朋友會過上不一樣的生活。小說之後又出現了好幾次與「庶民」有關的轉折，我個人覺得此名詞在該小說中可以說是最重要的因素，作者陳述的其實就是庶民的生活。

後來女孩讀了初中，一次她收到當地流浪圖書館的來信，說她是借書前五多的讀者，圖書館要辦一個簡單的儀式來獎勵這五位讀者。即使身為庶民的主角媽媽——當時她是一位微胖、腳不方便，只讀到小二程度的三十初頭女性——也知道女兒受到圖書館獎勵，代表她「做的很好」，她將自己最重要的銀製手鍊送給女兒並說：「妳表現得很好，不是嗎？以後上教堂或有類似的活動就可以戴著！」

但可別誤會這位母親是很溫情的，她平常幾乎都是以埋怨的方式對待女兒，女兒讀太多書了，不好管教又不會一直幫忙做家事，讀書還要花錢⋯⋯可是身為一個讀者，我覺得此時就是一個庶民媽媽能對女兒最大的鼓勵與支持。

回到圖書館的頒獎活動上，女主角到現場才發現自己是第五名，但其實是此城區中借書第二多的，因為前四名全都是莉拉與其家人，可想而知就是莉拉一個人借了這麼多書，她因為生活情勢所逼沒有繼續升學，擁有這樣求知若渴的心，並且主動找書籍來讀，可以說是庶民嗎？但庶民到底又是什麼？

同一天，主角和年紀比她大幾歲的男孩一起從圖書館出來走了小段路，遇到小學老師，老師帶著鄙視的眼神看了男孩一眼，在女孩耳邊對她說：「妳知道他是一名泥匠，他父親還是個殺人犯，記住，妳去讀中學不是要和這些人混在一起的！」

這一段是我第二次意識到「庶民」這因素在小說中的重要性。義大利已沒有了皇族，哪來的庶民非庶民？

那年代的人要讀書也是要脫離他們生活的世界或者區域，讀了書的人自然在社區中就會受人敬重，看似兇狠與黑手黨有關的鄰居也可能會客氣地來尋求讀書人的意見。我又想到契訶夫某短篇小說中一位貴族老夫人在數落醫師的出身，她兒子馬上說：「現在的人口袋裡有東西，他就是貴族。」老夫人頓時為了自己的八股感到羞愧。

在第一部曲結束前，莉拉的婚禮中，女方親戚不滿自己桌上的酒比男方親戚差，好像受到了叫化子般的對待，此時作者又寫道：「何謂庶民？庶民就是在婚禮中會爭執著自己的酒比別人的差！」

我最近也有很大的感覺是自己就是一個庶民，尤其是知道有腫瘤後，我在意的事情完全就是民生問題了。

善待身邊的人

話說，這還是一篇雜談，所以又要扯到生活中有感。

我們大約在一個月前預告甜點店將要搬新家，不論理由是什麼，客人其實只在意是否會搬太遠、什麼時候搬？昨天下午，我正在店裡整理東西，看到門口有個人探頭探腦，有點猶豫是否要進來，後來我就開了門跟她打招呼，一看是有點眼熟但又不是常客的女生，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進來了。

走到冰箱看了一下，又走到甜點櫃看了一下，然後（語氣上）很不好意思地開口說：「你們要搬家了嗎？」起初，我以為是想來接手這間店面的人，正想告訴她房東的聯絡方式，對方又接著說：「我可以問一下為什麼嗎？不是要討論八卦的意思⋯⋯」

聽得出來她的緊張，我就趕快回答：「沒事的，不會八卦。」

結果對方說了很多，又是一個值得分享的故事。她在我們剛開店時有來光顧，但後來遇到疫情，她的收入也減少，於是沒有這筆預算可以常買甜點，但一直記得我們的甜點很特殊（她認為有存在的價值）也提到我們曾經聊過天讓她感覺很好，看到我們要搬家的貼文擔心我們是撐不下來，一直掛心想說要再找機會來看看或者跟我聊個天。

但她昨天沒講幾句就一直道歉說：「抱歉，我不想把負面情緒帶給妳，其實我並不是一個悲觀的人，但最近真的讓我太失望了！」我就問她最近發生什麼嚴重的事？請她喝杯咖啡聊一下，可是她堅持說：「不行，你們做生意的，要吃什麼我自己買！」

她說，連續跑三間明明是一直以來生意很好的店，卻因為房東漲價而關門，她就在想為什麼大家有緣住在同一個城市裡，市民們不互相幫忙，小店主辛苦稱過疫情的低潮，房東們也不降租，然後現在看似逐漸往好的方面走就又要漲價。

其實這件事都是做生意的人要面對的「苦」，而這位客人有著高敏感的性格，就因為別人遇到不公正的事情受不了，覺得社會要崩塌了。後來她又說到自己畢業於台北某音樂學院，曾在台北教了幾年的鋼琴，之後搬到宜蘭創業有存了一點錢，兩年前想說來竹北生活，抱者一種大家都說這裡發展起來的心情⋯⋯她說，自己就只是想好好的在此生活，因為她沒有買車買房，做的工作也是PT為主，每天就是靠著雙腳到處閒逛，看到好的店就消費一下，希望能支持在地店家。

她年齡是比我大的，我也很驚訝會有這麼將別人的事放在身上的人，一直安慰她：「沒事的，我們都會撐過去，我們的店也不會倒閉！」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了一股壓力，不僅是要好好活著，還要把生意做好才不會讓擔心我們的人憂慮。

最後，她又說到剛剛感覺很差是到了便利商店，店長對員工的態度很差，但轉頭就對客人鞠躬哈腰，大家不友善身邊與自己一起工作的人，卻對過路客很好，這一點也讓她無法忍受。

她離開店前，我一直道謝她如此重視我們。她也一再回應：「這沒什麼，我們都住在這城市裡，本來就應該互相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