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衡的信仰|從《瑪莉娜:巴西幻之旅》到《上帝的約翰:靈療師的罪行》
2014年,第一次知道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是透過《凝視瑪莉娜》(Marina Abramović: The Artist Is Present)這部紀錄片,大致了解她的作品,尤其是知名的《節奏零》,將自己視為物品,六小時的展出過程,觀者可以使用桌面的任何物品,包含她──而她差一點就被持槍的人所傷害。不過根本來說,她其實已經被其他人傷害,包括刀片、玫瑰尖刺等,身上的鮮血直到六小時之後,她起身走向觀眾,而人們紛紛走避,沒有人敢面對重新成為「人」的她。
而《凝視瑪莉娜》這部紀錄片,她與現場觀者的互相凝視,使多數的人不禁落淚,凝視的力量彷彿撫慰人們的心靈;舊情人兼舊拍檔的烏雷(Ulay)出現在對面,瑪莉娜露出微笑,並伸出手與之交握,象徵形式上的和解。
認識「行為藝術教母」的瑪莉娜,震撼了當時尚年輕的自己,不論是行為藝術、行事風格或是十二年的情人烏雷,長時間堅持不懈的創作、作品呈現的痛苦與真實,全面性地、像是一陣風一樣吹向我,猶記那時的澎湃心情──也許我未必能夠成為一名創作者,但能夠認識瑪莉娜這名藝術家,將是這段旅程相當重要且寶貴的學習。
然而,看完《瑪莉娜:巴西幻之旅》(The Space in Between: Marina Abramovic and Brazil)之後,卻將我拉遠了。
我遠遠地看著瑪莉娜,遙想當年認識她的模樣,才發現那兒站著青澀的孩子,以現在的年紀回眸,宛如佇立於孩子的宇宙邊緣,重新解讀瑪莉娜,也重新看待當時的自己。
失衡的信仰
《瑪莉娜:巴西幻之旅》是瑪莉娜的靈療之旅,為了撫慰自己失去第二位愛人─保羅,同樣是十二年的情人,差別是四十歲的瑪莉娜和六十歲的瑪莉娜。她曾在《疼痛是一道我穿越了的牆: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自傳》一書提到:
「當你在四十歲時與某人分手是一回事,我和烏雷的關係結束是一回事。但是當你六十歲了──你會以全然不同的方式面對孤獨這件事,這又是另一回事。這一切混雜了變老、再加上沒人要的感覺。我覺得只剩自己一人,而那種痛苦更難以忍受。」
走訪巴西的七位靈療者,試圖找到自己內心的平靜,回歸孩童般的純真,瑪莉娜體驗的靈療活動,透過影片紀錄,觀眾能夠貼近脆弱、敏感又樸實的她──同時,也看見缺點。
影片開始十五分鐘,我如坐針氈、努力抑制想要關掉畫面的本能,依靠意志力撐著:看下去。把片子看完才會知道,瑪莉娜想要達成的目標是什麼。
巴西的阿巴迪阿尼亞小鎮,一名靈媒稱作「上帝的約翰」,使用剪刀、手術刀等器械替信眾動手術,奇蹟般地治癒大量的病患,曾經每日上千名觀光客進入,為了靠近上帝的約翰之手,成為被救贖者。
起先,我是抱持著好奇靈療之旅與瑪莉娜的目標,點開推薦片單的這部片子,場域、手術過程與上帝的約翰都是首度碰觸的資訊,卻本能地感到作噁,不舒服的感覺甚至好幾度想要關掉畫面,心裡充滿疑惑:瑪莉娜為何要開啟這趟旅程?導演為何要把這一站作為影片開頭?我不是靈能力者,但是強烈厭惡的本能像是一種抵禦外敵的感覺,說不上來,那時我是真心討厭了這段影片。
不過意志力撐下來了。
十五分鐘後,逐漸銜接到第二位靈媒的靈療場域,強烈厭惡感逐漸削減,大約在片子24分左右,一段瑪莉娜對著鏡頭的告白,揭開了本趟旅程的起因:她想連結不同能量與信仰,將痛苦終結。「我決定了快樂不是來自外在,而是來自我自己。」
旅程漫長,不同靈媒的信仰與見解,透過瑪莉娜與之訪談過程,了解他們對於生命、環境和人生觀的豁達。其中一項靈療方式,透過雞蛋吸收瑪莉娜的負面能量,最後讓她捏破,達到消解的目的。畫面中的她一手握一顆雞蛋,第一顆很快地捏破了,然而第二顆卻使勁了力氣都完好無缺。
靈媒狄妮絲不禁說:「天啊,瑪莉娜,妳怎麼這麼慘!」隨即仰天大笑,重新用那顆雞蛋幫她再吸收一次,瑪莉娜哭著說,「我捏不破……」
這一段互動是我最喜歡的片段。
我對靈療不了解,但是這項活動實體化瑪莉娜的痛苦,狄妮絲毫不掩飾地大笑,頓時剝落靈媒形象的外殼,成為人的模樣──真情流露。狄妮絲的部族傳承智慧的方式,仍舊存在人性的光輝,她的笑聲並不是嘲笑瑪莉娜,而是陪伴與支持的笑容。
雖然說本身沒有靈能力,但是我相信直覺、本能反應是人最直接的接收與傳達,不是由於「信仰」而去相信,而是經驗累積的信任;如同人們累積經驗,才有了「鑑往知來」的道理,人類的歷史文化蘊涵的內容,遠遠超過一個人的經驗值,因此,我們得以承接過往智慧,成為現今的我們、社會的模樣。
片子結尾,瑪莉娜舉辦的展覽,是將大自然的礦石帶進城市,整趟旅程學習打開心房、接受不同事物的她,希望透過物質與精神世界的橋樑,人們能夠更深層理解,什麼叫做表演的唯一方式──讓他們踏上自己的旅程。
觀影結束後,心中有股失落感,這時我才發覺,瑪莉娜在我心中曾經是不可撼動的藝術家代表,然而看見她的靈療之旅,脆弱、痛苦的真實面貌後,印象不再如往。才曉得,過去的自己曾經信仰的形象,已然失去了。
不過「現在的我」卻一點也不認為是失去。獲得重新理解自己的機會,並且認識瑪莉娜不同的面貌,了解她的痛苦而開啟的旅程,然而梳理這些之後,仍然有所疑惑──開頭的厭惡感到底是怎麼回事?
導演的手法與鋪陳,並不是什麼問題,真正的問題是那名「上帝的約翰」。搜尋資料,這名靈媒在2018年被300多名女性控告性侵罪名,後來被判刑60多年刑期,目前因疫情緣故而居家服刑。
《瑪莉娜:巴西幻之旅》在2016年發行,透過片中瑪莉娜的自白,說即將迎來2013的新年,估計這段旅程可能是半年以上的時間,查詢過程中,發現Netflix將即將上架《上帝的約翰:靈療師的罪行》;到了上架時間,才知道是系列紀錄片,總共四集。
氣息:面容?
紀錄片的內容有四個主題:「治療師」、「醜聞」、「審判」與「正義?」。
從若昂‧泰席拉‧戴法瑞亞如何成為靈媒開始,逐漸帶動阿巴迪阿尼亞小鎮的經濟發展,成為財力雄厚且緊握政商關係的人物,展現靈療的手術奇蹟以外,受性騷擾、性侵的受害女性,如何鼓起勇氣、團結對抗,直到疫情影響監獄,戴法瑞亞申請居家服刑通過後,受害者要求法院應該讓他在監獄服刑。
觀看的過程,我仍舊是感到相當不舒服,比較適當的解釋,我稱之為「氣場」,靈媒戴法瑞亞給我的感覺是:黏糊糊、噁心、黑色、晦澀……等形容詞,而看著那張臉,突然想起過往與朋友的一段談話。
假日的早餐店,一早的人寥寥無幾,朋友決定餐點後,換我看菜單,旁邊來了一對母女,剛坐下沒多久,朋友壓低音量對我說:「你有看到那個小女生嗎?」
「怎麼了?」我瞥了一眼。
「你不覺得,她看起來就是長大後會霸凌別人的人嗎?」
「啊?」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又瞧了一眼,本來認為他的言詞相當歧視又荒謬,一瞬間,忽然明白他的意思。那個小女孩的面容,完全符合「獐頭鼠目」的形容。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你這樣說實在是很歧視。」我無奈地說,「人家還小,長大之後的臉才算數啦。」
「我知道……但你不覺得嗎?小的時候其實就可以看出來,誰比較容易去霸凌別人,誰長得就一副會被霸凌的樣子。」想要反駁,但是想起曾經看過的案例,忽然間無話可說,朋友繼續說下去:「我知道這不一定準確,但不是都說相由心生嗎?小時候還有成長的空間,但是長歪了的大人,幾乎不可能再長好。」
「但也有人是面惡心善啊。社會上也很多長得好看、性格差勁的人,還是要感覺氣息吧。」
兩份早餐來了,吃著他又說:「但不也是看臉嗎?」
「嗯……互動吧?實際互動才會知道對方的氣息如何,不過有時候,光是看著別人的行為舉止就可以知道了。」
難怪,片子前十五分鐘會看得那麼難受。這就跟走在街上,總是會默默地繞過某些人一樣,大概就是趨吉避凶的本能。
然而,難道眾多的信眾之中,沒有任何一位感到不適嗎?還是說,他們身心的苦難已經成為唯一的重心?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忽然可以明白,為何瑪莉娜沒有發現這一點──她深陷於失去愛人的痛苦。或者說,她深陷自己無以名狀的痛苦。
為何我會預設,她應該是有能力感受得到的呢?因為她是一名具有盛名的行為藝術家。我從她的作品看見,她如何表演、如何定義、如何了解自己,並且如何傳達給觀眾,從感受、理解到傳達的過程,我以為她相當成熟,卻沒理解到片中曾經提到,她希望透過感受不同能量,學習了解、化解痛苦。
一個全心全意渴望外界力量能夠幫助自己消解痛苦的人,有能力區分能量的差別嗎?我不知道。
不過如果問題改為:一個全心全意渴望外界力量能夠幫助自己消解痛苦的人,有能力區分來到眼前幫助自己的人,究竟是好人或壞人嗎?我認為非常不容易。當人沉浸在痛苦當中,嘗試解救自己都來不及,怎麼還有餘力關注別人呢?
瑪莉娜曾提到,觀眾是她的鏡子,她是觀眾的鏡子;她的旅程,從頭到尾都是看著她自己,她的痛苦、悲傷與釋放。這確實是她的靈療之旅,透過諸多媒介,更加了解她自己的旅程。
也許有人會認為,「上帝的約翰」的靈媒能力有目共睹,他的罪行並非是瑪莉娜靈療目的所能預知的,這樣是否對她來說過於要求?我得說明,這並非是在責難瑪莉娜,而是解析觀影過後,為何我會產生對瑪莉娜的失落感,以及發現自己曾經對她的信仰。(更何況,本部片的導演決定了片子的開頭,何嘗不是他的責任呢?因此這並不是我所討論的重點,希望讀者理解。)
透過這層理解,我某方面也理解信眾們的信仰,為何有些人得知他的罪行以後,仍然不願意相信真相,認定戴法瑞亞是他們心中永遠的「上帝的約翰」,但是同理心不代表認同。
這一點來看,全世界不論是宗教、政治或社會文化,「信仰」總在某處、某人心中展現,人依靠信仰而活,學習在自我與他者的「失衡」之中,尋求「平衡」的關係。
行為藝術教母,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也一樣。
圖片來源
圖片1:《瑪莉娜:巴西幻之旅》,Giloo。
圖片2:《凝視瑪莉娜》,聯影電影。
圖片3:《上帝的約翰:靈療師的罪行》,Netfl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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