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們
稀薄的十月陽光照在一幢老舊公寓的露台上,鐵窗斑駁的鏽蝕屑還粘著原來的藍色油漆。尤老太太墊著腳尖,在近午的微風中晾棉被。她那佝僂的身子好像長著細長雙腳的不倒翁,正奮力把厚重的棉被晾到曬衣杆上;那被日光曬灰的竹子已經老了,發出吱吱嘎嘎的悶哼聲。
「媽,」尤老太太的小女兒秀川拎了鍋粥開門走進來,看見父親睡在客廳,怕吵醒他,輕手輕腳把粥放到廚房,這才踅進房裡來,「我來吧,妳就別忙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暖洋洋的陽光輕輕攏著陽台那一小塊地方,繡跡斑斑的鐵窗邊上擱著一片舊木色的板子。秀川有著修長勻整的骨架子,臉蛋跟明星一樣漂亮。她幾乎不給瘦小的母親有使上力氣的機會,俐落白淨的雙手伸過來接住危顫顫的棉被,不一會兒棉被就齊齊整整垂掛在那老灰竹子上了,舊式碎花拼布被單安份地包覆著有點凹凸不平的厚棉絮。
棉被擋住了大片的光源,室內頓時暗淡下來。尤老太太扶著腰,蹣跚走近床邊,嘆了口氣坐上去。這是一張大床,高的一邊是雙人彈簧床,低的一邊是木板床。木板床上鋪了厚毯子,彈簧床靠床沿的地方卻又墊上一塊長形的木板,尤老太太就睡在這上面。她因為脊椎上的骨刺而睡不安寢,太軟或太硬的床都不好睡。
「媽,我今早給妳和爸燉了鍋粥,拿來放在廚房桌上,妳記得吃。」
尤老太太「嗯」了一聲,扭開收音機,電台賣藥的主持人正興高采烈地滔滔不絕。秀川坐在木板床上,攏一攏那頭蜷曲燙黃的長髮,美麗的桃核臉,笑的時候露出一點上牙齦,她抹去唇上的汗珠,說:「媽,妳腰不好,有什麼事放著,等我來了再弄。」
尤老太太瘦削的臉頰綻出一朵乾枯的笑,她揮了揮細瘦見骨的胳膊,說:「天氣漸漸涼了,妳爸爸怕冷,趁這兩天有陽光,把棉被搬出來打一打,曬曬太陽。」
「妳腰好些了嗎?躺著休息一會兒吧——」
秀川才扶她躺下,她又想起衣服沒洗,支起身子坐起來,掙扎著下床,「不躺了,再躺下去骨頭都散了,還有一堆衣服要洗呢。」
「妳別起來了,我去幫妳洗──」
「不用了。」尤老太太說。
秀川知道有些事她是不讓替的,非得親力親為不可。拗不過她,也只得扶她起來。她弓腰駝背地站起來,濕灰的眼珠裡有一抹絕望的固執。
「好吧,既然妳非得自己來,那我幫妳總可以了吧?」秀川豐腴的臉龐綻放出一抹奈何不了的笑,突顯出削尖的下巴。
「這幾件衣服要洗嗎?」秀川瞥見床邊幾件父親的長衣,凌亂地擺在竹編涼椅上。
「妳不說我都忘了,這幾件衣服的扣子掉了。你爸爸老是弄掉扣子,衣服穿了就不肯脫下來,也不肯洗澡,說是怕冷,有這麼冷嗎?」
「欸,阿挽哪!」尤老先生的聲音蹣跚飄進房來,接著人才踱到了門口。
秀川剛拿起手邊的衣服,循聲轉過臉來,微笑著說:「爸,你醒啦!」
老人拄著拐杖,灰白的鬍髭雜沓地貼在一張同時融合著慈祥與嚴厲的面孔上。他戴一頂灰藍色毛帽,鬢角的白髮胡亂竄出帽沿,髒黑的粗布大氅下是藍白條紋的底褲,腰間繫一圈膩黃色舊布條。他緩悠悠地踱進房來,乾裂的嘴唇不自覺地咀動著。
「妳這個女孩兒是誰啊?」他空茫的眼睛找上了妻子阿挽,又轉頭盯著秀川瞧。
「爸,你又忘了。我是秀川呀,你的小女兒啊!」
他走近來認了認,恍悟地笑了笑,說:「噯,秀川呀!哈哈,我怎麼不認得;妳怎麼有空回來啊?」
「爸,我天天回來的,你忘了。」
「天天?妳不是住台北嗎?」
「住台北的是秀玫,我是秀川。爸,你餓了吧?我給您燉了鍋粥,要不要吃?來,我舀給你——」
他一面給秀川牽著走,一面回頭找老伴阿挽,阿挽正埋首在撢衣服上的灰,嘴裡零零碎碎唸著些言不及義的話,沒注意他。
秀川牽著他的手踱進客廳,把他安置在扶手椅上,轉身進廚房舀粥。
客廳電視機前舖了張床,床上擺著纏身的氈子,還有一床厚棉被。雖然已經入秋了,但還是讓人看了直冒汗。然而他怕冷,不能不這樣。
「爸,來,我餵你——」秀川舀了口粥湊到嘴邊吹涼,一口一口餵父親吃下。
他咀嚼的速度很慢,常常失神地停下來,茫無所知地沉思著,灰濁的眼珠子盯著秀川的一舉一動,卻又好像在凝視遠方。吃過半碗粥他就不吃了,說累了想睡。秀川扶他上床躺著,一面要把他外衣脫了,他不肯。
「爸,你包氈子又蓋棉被,身上還穿了一堆,不熱嗎?」
「不熱,我怕冷。」老人拉緊了大衣不放。
秀川握了握他的手,剛才吃了半碗熱粥,近午秋老虎的天氣,不太容易流汗的秀川都已經出了一身薄汗,而他的手心竟是涼的。
秀川替他纏好毛氈蓋上棉被,他又斜坐起來吵著要看電視。秀川給他開了電視,伴著卡通主題曲的熱鬧氣氛,他喃喃自語了一會兒,翻了翻身,就睡著了。
秀川把要洗的衣物放進洗衣機,進房看見尤老太太就著一點陽台的微光在穿針,要縫那幾件衣服的鈕釦。秀川接過針線,說:「妳眼力不好,還是我來縫好了。」
電台正播著一首台語歌,母女倆聽著歌曲的旋律哀哀流動著,女歌手幽怨高拔的歌聲在呢喃著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靜默了一會兒,秀川忽然掉起眼淚,說:「媽,您一定要幫幫我……」
「怎麼啦?」尤老太太有點吃驚又遲慢地望著眼前這一向好強的小女兒,沒想到她會在自己面前哭得這麼軟弱。「有話慢慢說,別哭啊!」
「正言他……」秀川睜著哭紅的大眼,哽咽地說:「正言他在公司欠人家好幾百萬。」
「怎麼會這樣呢?」尤老太太蹙著眉道。
正言是秀川的丈夫,在公職機關的一個小部門當主管。秀川本來在工廠做事,然而工廠遷去了大陸,她也因此失業在家。兩個孩子,女兒已經畢業就職,兒子也上了職校。房子是十幾年前二哥熹中換屋時便宜賣給他們夫妻的,為了正言上班方便,車子也在當時就買了。
房子、車子、兒子都有了,日子照理過得不算富裕,也還游刃有餘。而今,秀川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向母親哭訴。她說,正言在公司和一個姓吳的主管在同事間起了幾個會,那姓吳的私下又在外面起會,這次收款後他突然一聲不響捲款逃去國外,留下正言收拾殘局,欠下四、五百萬的鉅款。同事們都同情他的景況,答應給他在三年內分期償清債務。
「我們哪來這麼多錢呢?」秀川拭著大滴大滴滾下的淚水哽咽著說:「媽,妳要幫幫我,不然我們全家都活不下去了。」
「欸,怎麼會搞得這樣狼狽呢?」尤老太太怔怔望著落地窗外一落淡淡的陽光,頓了頓,指著靠落地窗的那面牆,說:「我的存摺放在桌櫃屜的底層,壓在一堆布料下面的一個紅色糖果盒裡,妳去拿來看看。」
秀川止住淚,去把存摺翻出來,就著光研究那上面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數字。
「還剩多少錢?」尤老太太不識字,眼力又不好,這本存摺一向是託給大女兒秀嬌處理,舉凡存錢領錢都交給秀嬌一手包辦。這是尤老太太和秀嬌之間的祕密。
「還有四十三萬多。」秀川說。
「怎麼會?」尤老太太大吃一驚,「應該有六十萬出才對啊!」
尤老太太一向儉省,日常對事對物的儉約態度給人一種慳吝的印象,也只有小女兒秀川和小兒子熹中才有這個能耐從她那裡借到錢。如今她發現存摺竟少了這麼多錢,慌亂中,這才一五一十把這幾年託秀嬌掌管經濟大權的事和盤托出。
秀川研究了存簿的收支細目,小心說:「最近匯進來的三十萬是……」
「那是熹中上回跟我借去周轉,最近才還給我的錢。」尤老太太也無心聽收音機了,「啪」一聲把它關掉。
「那麼另外這筆三十萬呢?」秀川面無表情說道,「扣掉熹中還妳的錢,怎麼只剩下十三萬?」
「那就要問妳大姊了,」尤老太太傷心地說:「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欸,我當初是想說,這個長女小時候也跟著我吃了不少苦……我這麼信任她……」
「妳會不會記錯了?」秀川說。
「不會錯!」尤老太太斬釘截鐵地說。
「我打電話問問大姊——」秀川拿起擺在床邊椅子上的電話。
「十三萬沒錯,」秀嬌不可置信地叫道:「是媽弄錯了,我怎麼可能那麼沒良心,妳叫媽再想清楚一點。」
「可是我看存簿上面的明細,是應該有一筆三十萬的存款沒錯呀!」秀川冷靜道。
「三十萬?」秀嬌不悅的口吻明顯高漲起來,「妳的意思是說我吃錢嘍?!」
「大姊,」秀川奈著性子,委婉說道,「這又不是我隨便說說就算數的,當初媽把錢交給妳管,妳就應該負起這個責任。現在妳對我發脾氣也沒用,三十萬就是三十萬,怎麼會變成十三萬,妳要交代清楚呀!」
「好吧,」秀嬌忿忿地說:「妳行,以後錢交給妳管吧,我不管了!」
「大姊,」
「秀川,妳聽好了,」秀嬌終於說,「十幾年前妳和我一起合跟一個會,後來會倒了,我要不到錢,只要到一張空頭支票。我那時以為那張支票會兌現,就領了媽的錢給妳,我可是一毛錢都沒拿,本來想說支票兌現了再還她,沒想到──」
「大姊,不是我不相信妳,事隔那麼久了妳才說出來,別說我不記得這件事,就算有,也是妳擅自作主動用媽的錢,現在憑妳幾句話,責任就落到我頭上來,太不公平了。」
「那筆錢實際上是妳欠的,」秀嬌喘著氣說,「這幾年,我幫妳拿給媽的利息早超過那些錢了,我不管,那是妳的事,妳要負責!」
「這是什麼道理?」秀川拔尖的聲調氣憤得顫抖起來,她的心臟不好,情緒又容易激動,受不了這麼大的指控和刺激,氣得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秀川拿了存摺和印鑒去提錢應急。尤老太太不再信任秀嬌,連尤老先生的存摺房契也一併交給秀川保管。
那天下午,秀嬌打電話給尤老太太。
「媽,秀川都跟妳說了什麼?」秀嬌急急問道。
「也沒有什麼,」尤老太太慢條斯理,冷冷的說:「就正言在公司欠人家四、五百萬,她來找我借錢應急——」
「妳不會把妳的老本借給她去還債吧?」
「借她去還債又怎麼樣,起碼還光明正大,總好過被妳偷去用的好——」尤老太太非常氣悶,不禁提高音量,「妳趕快把錢還我,我骨頭不好,要買藥吃。」
「媽,妳怎麼這樣說話——」秀嬌還要分辯,卻給尤老太太打斷:「不管怎麼說,妳欠我的那些錢總得還給我,我不管!」說完她忿忿掛斷電話。
秀嬌握著話筒,心中氣苦不堪,眼淚不爭氣掉下來。現在不管她怎麼說,都沒有人會相信那筆錢不是她拿的;誰教她當初那麼雞婆……然而無論如何,她覺得心安理得,錢到底不是她用去的。
這事才過去沒幾天,尤老先生就因為低血壓中風住進了加護病房;住台北的秀玫風風火火趕回來探視,人一到就和加護病房的護士鬧得不愉快——不外是心急則亂——鬧到後來老父親被晾在那,整個加護病房的護士只對他一個人罷工。熹中不得不託關係找來一個議員來當和事佬,全家低頭跟護士道歉,這才免去一場風波。
熹民也從台北下來,趕在晚間最後開放的時段進去看爸爸,出來和熹中討論父母接下來的安置問題;兄弟倆談到最後爭執起來,秀玫一氣,插嘴說:「不用你們,都不用你們,爸媽我來照顧;等爸一出加護病房就去我那住。」
「妳一個人又要上班又要帶小孩,哪裡有時間照顧爸媽?」秀川儘管這麼說,心裡知道秀玫的脾氣,她說到做到,從沒在爸媽的事情上含糊過。
最後還是秀嬌說:「這事別急著在這裡討論,等爸出院了再說。」
然而,尤老先生沒等到出院就仙逝了。
喪禮過後,尤老太太搬去跟熹中住,私下協議好了熹民每個月寄錢給母親,兄弟兩家表面上相安無事。
又過了月餘,熹民打電話給秀嬌,「大姊,我聽媽說,妳從她存簿裡偷領了三十萬——」
秀嬌聽他這麼一說,氣不打一處來,「媽怎麼能這麼說……」儘管每個字都在哽咽地顫抖,然而表面上看來卻是不爭的事實。接著她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熹民聽完忽然激動起來,同仇敵愾地說道:「爸媽就只疼他們兩個,妳知道嗎?爸才走沒多久,熹中他老婆就把爸名下那塊地過給她兒子了;還有秀川,媽的房契在她手裡,爸媽以前住的那層公寓現在是她的了,妳說還有沒有天理?每個月給爸媽的生活費,爸住院的花費,哪一次不是我拿出來的,現在什麼都是他們的了,爸媽就這麼偏心——」
「這些話你應該去跟媽說,跟我說有什麼用?」
「媽只偏袒他們兩個,妳又不是不知道——」
「你說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秀嬌淡淡地不欲生事,「不過熹中夫妻倆沒功勞也有苦勞,照顧老人家本來就不是容易的事,錢的事,你就別太往心裡去,家和萬事興——」
「妳自己也從媽那裡偷了三十萬,還讓我別往心裡去?這是什麼狗屁道理?我不知道妳是拿了熹中夫妻多少好處,不公平就是不公平,什麼功勞苦勞,難道我就沒有功勞苦勞……」
熹民愈說愈氣,愈氣愈激動,多少陳年舊事都挖出來讓人評理,纏纏綿綿,一頭鑽進那無止無盡的牛角尖。秀嬌又氣又急,分辯不清又無可奈何,姊弟倆各說各話,好像互看不順眼的兩條平行線。到最後,秀嬌聽不下去,也不想聽了,那已經超出她的承受範圍,不是她能左右的,所以她掛了電話。
然而她腦子亂哄哄的,也不知道心裡是氣,是悲,還是愧?也許只是累,累得她兩邊太陽穴都痛了起來。她抱肘坐了許久,末了還是打開電視,讓別的噪音淹沒她心頭的噪音吧,她什麼都管不了,也不想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