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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破碎的「我們」與綿延的苦痛:《我們收割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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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錄《我們收割的男人》基調偏向歷史決定未來的非裔悲觀論述。每一描述個人成長故事的章節標題皆包括「我們」,藉由集體性書寫強調在此社群中不論男女,皆深受惡劣環境與歷史情境的制約。

文|馮品佳(陽明交通大學外文系暨外國文學與語言學研究所講座教授)

多年前筆者在撰寫博士論文時,閱讀到史畢勒斯(Hortense Spillers)討論非裔美國家庭制度如何遭受奴隸制度扭曲破壞的經典論文,深受啟發,在論文草稿中即就非裔家庭經常出現勞苦的母親與不負責任的父親大書特書。

然而當時擔任論文口試委員的非裔學者馬凱(Nellie Y. McKay)對於史畢勒斯的論點非常反感,認為她過度誇大歷史因素對於族裔成長的影響,強調非裔子民應當為自己的命運負責,而非怨天尤人。

或許除了理念不合,馬凱老師早就預見史畢勒斯的論文可能引發日後的非裔悲觀論(Afro-pessimism)。當時筆者刪除了這段自以為頗有見地的論證,也並未留下底稿,心中卻始終感到遺憾。

這個缺憾,在閱讀沃德(Jesmyn Ward)的回憶錄《我們收割的男人》時再度浮現。閱讀沃德家族代代破碎的家庭故事時,筆者不禁想到,若馬凱老師仍然健在,對於這本回憶錄又當如何反應?

➤非裔美國人的兩極

沃德甫屆不惑之年,卻已經獲得兩次美國國家圖書獎,在大學英文系擔任講座教授,聲譽可謂如日中天。她成功突破非裔底層勞工階級的出身限制,似乎印證了吾師自立自強的論點。然而,她的書寫主題始終環繞著非裔社群受制於美國社會系統性的種族歧視制度,沉淪不振,女性多半被迫早熟,做牛做馬維持家庭,男性則往往惶惶終日,四處遊蕩,最後死於非命。

在思考造成父母家庭為何「父親缺席」時,除了非裔社群「特屬……的貧窮」以外,沃德也提及「早期奴隸制度的枷鎖」如何拆散非裔美國家庭,致使黑人男性「扛不起丈夫與父親的角色」。這樣無奈又悲哀的觀察,似乎又呼應了史畢勒斯的歷史決定論。

國內奴隸貿易拆散許多家庭,個人失去了與家庭和家族的聯繫。(Slaves Waiting for Sale: Richmond, Virginia, 1853./圖源:wikipedia)

簡言之,沃德個人的成就,與作品中家庭的缺憾與非裔男女深陷命運泥沼的無奈,形成極端對照,具體展現非裔美國論述兩種相左的看法,以及非裔社群中不成功便成仁的兩極化命運。

整體而言,《我們收割的男人》的基調偏向歷史決定未來的非裔悲觀論述。書名即來自歷史典故,引用自塔布曼(Harriet Tubman)的名言。這位19世紀非裔女性鬥士,在成功逃離奴主之後,多次潛回南方,解救仍然深陷水火之中的同胞,成為引導黑奴逃亡北方的「地下鐵道」(underground railroad)最著名的嚮導。

塔布曼在南北戰爭時期亦自願於前線為北軍服務,1863年7月18日目睹非裔士兵組成的第54麻州志願軍步兵團於南卡羅來納州浴血奮戰,有感於非裔士兵屍橫遍野的慘狀,旋即以極為詩意的語言發抒哀思。

哈莉特.塔布曼(圖源:wikipedia)

回憶錄書首的第一段引言,完整地記錄塔布曼的哀悼。這位第一代非裔美國民權運動先驅,以閃電及雷聲比喻槍砲,以雨珠描寫血滴,最後以收割的驚人意象形容槍林彈雨之下非裔男性慘烈的犧牲。她的戰爭見證書寫,結合了自己熟識的自然現象,與慘絕人寰的人為戰爭,透過跳躍性的比喻方式,彰顯戰爭暴力的「不自然」/不人道。

沃德以古喻今,借用塔布曼哀悼非裔忠烈之語,追念身邊早逝的5位非裔男性親友。除了以戰爭的暴力指涉現今社會種族歧視的暴力與殺傷力,也道出當前南方非裔男性的絕望。

➤無盡的苦難與包袱

如果說南北戰爭中非裔士兵是為了廢止奴隸制度的理念而犧牲,沃德的兄弟們則是因為吸毒、槍殺、自殺、車禍而夭折,來不及進入青壯之年,其死亡毫無價值可言。更何況若非沃德勉力完成回憶錄,他們的生命極其可能有如一閃而過的流星,絲毫不留下痕跡。

回憶錄中5位殞命的非裔男性以顛倒時間順序的方式出現,從2004年逆時性地呈現5位男性親友的死亡,最後以弟弟在2000年遭酒駕白人衝撞慘死終結。而沃德個人的成長片段,則按照年代順時性地穿插於5則死亡故事之中。

沃德在訪談時提及,這樣的安排是按照回憶在她腦海中出現的順序。這樣的說法顯然浪漫化了創作過程。眾所周知,人類的回憶機制極為複雜,不會全然順時或逆時浮現。這本回憶錄的呈現方式自然是經過精心安排,而複雜的書寫策略也反映出作者的心理狀態。

從象徵的意義而言,弟弟的喪生對於沃德造成的衝擊過於巨大,因此即使在文本空間也想儘量延遲面對他的死亡。同時,敘事上的延宕顯示沃德對於至親骨肉的不捨,試圖為其在敘事空間爭取更多存活的時間。

沃德選擇呈現這5個年輕生命暴力夭折的方式,顯示她書寫的動機是為了創作集體性的回憶錄,不僅有其個人的成長經歷,也包括家庭歷史,乃至於密西西比州、或是美國南方非裔社群的故事。因此每一描述個人成長故事的章節標題皆包括「我們」,藉由集體性書寫強調在此社群中不論男女,皆深受惡劣環境與歷史情境的制約。

她甚至訴諸社會學的方式,引用黑人健康的研究數據,證明「種族歧視、貧窮與暴力,是導致黑人男性罹患憂鬱症的主因」,更以母親的生平說明「貧窮南方黑人女性情境所要求的無盡犧牲」。

而沃德自身也幾乎陷入這「無盡犧牲」的僵局之中。身為長女的長女,她自小就肩負原生家庭無止無盡的責任,甚至因為父親遺棄家庭而自責,視自己的女兒身為原罪。她在回憶錄的中心暴露難以抑制的自我厭斥:「我看自己,看到自己具現了周遭世界鄙視的一切:毫無魅力的貧窮黑女。她的價值不被家人重視,只是二十四小時的勞動馬。社會也低估她的勞動與美。」

在青少女時代,她的自我認同就在階級與性別主義的雙重作用下遭到扭曲,自尊心消磨殆盡。甚至在險遭性侵時,她不怨恨加害者,反而覺得是自己「活該」。或許,回憶錄所哀悼的對象除了早逝的非裔男性之外,還有她夭折的童年與自尊。

跳脫個人心理的層面,沃德對自己的鄙視顯然也具有集體性,代表自奴隸時期以來,無數世代非裔女性的自我輕賤及社會歧視。她們就是非裔女性書寫的先驅賀絲頓(Zora Neale Hurston)所謂的「全天下人的騾子」(“the mule uh de world”),承載著各種難以負荷的包袱。

佐拉.尼爾.赫斯頓(圖源:wikipedia)

➤扭轉的希望尚存

若是沃德一味描寫非裔女性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則《我們收割的男人》傳達的只有非裔悲觀論點。但是她在回憶錄中不只描述底層社會非裔女性舉步維艱,也試圖展現她們驚人的韌性。

為了女兒的未來,母親以近乎長工制度的方式在富人家庭幫傭,換取沃德進入貴族學校的特權。成年後的她終於修正對於母親的刻板印象,意識到貧窮的南方黑人女性不止是繼承了「沒人愛、被拋棄與被迫害」的負面「遺產」,更能夠反轉逆境而「發揮最大天賦」,並以身作則,教導女兒如何「正視傷逝的歷史,以及注定要失去更多的未來」,並且「寫下縈繞不能忘的事」。

由此看來,終生作為底層勞動階級、無法接受高等教育的母親,才是沃德書寫的啟蒙老師。

沃德自己的成長故事跌宕起伏,充滿創傷經驗。即使透過母親的犧牲得以進入私校,但是身為白人學校中唯一的非裔,與豪門子弟一起接受教育,她時時刻刻感受到自己的「她者」身分。卡在種族與階級的鴻溝之中,不僅屢經霸凌,即使在名校取得高等學位,也無法在家鄉找到工作,不幸養成酗酒惡習。所幸沃德有母親作為榜樣,方能扭轉逆勢,藉由書寫的力量走向人生的巔峰。

潔思敏.沃德(圖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我們收割的男人》雖是十餘年前之作,記錄的是20世紀下旬至新世紀初年的回憶,然而在此當下閱讀沃德的回憶錄,具有特別的意義。

此時此刻美國總統大選正由兩個耄耋白人男性的競賽,轉變成白人男性與非裔女性候選人的對峙,種族議題的張力不言而喻。當富二代的川普在非裔記者協會的場域,一方面粗魯地訓斥訪談他的非裔女記者沒有家教,更習慣性使用種族化的語言批評亞非混血賀錦麗是「突然變成非裔」時,沃德回憶錄中觸目驚心的場景,即以超寫實的方式具體展現在讀者面前。

川普就像是那個在船上高舉南方邦聯旗的白人,或是那個在岸上擺出X回應之人,以三K黨的道具與手勢,恣意表達種族歧視的「密碼語言」,讓非裔男女感覺自己的生命「一文不值」。川普粗暴卻無比誠實的言語,直接暴露「讓美國再次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MAGA)背後的白人至上主義。可見這場選戰不僅是黑白男女候選人的對決,更是考驗美國民主價值的試金石。

無論選戰結果如何,種族的議題在美國社會永遠不會消失,這是《我們收割的男人》用刻骨銘心的生命經驗所見證的事實與史實。正因為是切身之痛,所以沃德毫不掩飾自身的情感起伏波動,也造成強烈的感染力,極容易牽動讀者的情緒,甚至產生非裔悲觀主義的錯覺。

歸根結底,沃德的自傳性書寫仍屬正向,不但重新審思自己成長的創傷,為可能遭到歷史淹沒或遺忘的逝者發聲,更以書寫的力量,讓早夭者在文本的世界復活,與摯愛的家人親友共同組合非裔美國社群集體的生命故事。●(原文於2024-08-15首度刊載於Openbook官網

我們收割的男人
Men We Reaped
作者: 潔思敏.沃德(Jesmyn Ward)
譯者:何穎怡
出版:時報出版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潔思敏‧沃德 (Jesmyn Ward)
 
密西根大學藝術碩士,目前於杜蘭大學擔任創意寫作副教授,小說作品包括《Where the Line Bleeds》,以及《蠻骨猶存》,後者榮獲2011年美國國家圖書獎;2017年以《黑鳥不哭》二度榮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她的非虛構作品包括為《紐約時報》所編輯的暢銷文集《The Fire This Time : A New Generation Speaks About Race》,以及回憶錄《我們收割的男人》,該作入圍美國國家書評人獎決選名單。2017年榮獲麥克阿瑟天才獎。2018年獲選《時代雜誌》百大影響人物。2022年榮獲美國國會圖書館小說獎。目前與家人居住於密西西比州。 
 
沃德是第一位獲得兩屆美國國家圖書獎的女性。在頒獎典禮上,她提到自己因身為一位黑皮膚的作家,過去她的作品屢遭拒絕的理由是其故事缺乏普世性,然而,她接著說:「你看著我,以及那些我所鍾愛的人──窮人、黑人、南方的孩子們、女人與男人──你便彷彿看見了自己。你看見了你的哀傷、你的愛、你的失落、你的遺憾、你的喜悅、你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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