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喬治·桑德斯〈小強〉
〈小強〉是《勸誘之邦》裡一則短篇小說。
小說設定了一個封閉的明星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明星在很小的年紀就被送進來培養生活,且不得踏出外界一步。雖然不是硬性要求,但似乎提出出門的要求就等同於離開明星環境,出去前,這批後來成長成青少年的明星們需要接受多項評估,轉介到「習者中心」進行提前的社會適應,拆除裝置,並確認無問題後才能出去。為了能夠讓年輕人能留下來,組織分配極其奢華的產品給他們使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種叫「輝安劑」能使人快樂的藥品。
小強是本篇小說的主人公,他與隔壁棚的女主角卡洛琳搞上了,懷孕了。卡洛琳懷孕後希望能出去外面世界生子,然而小強捨不得明星世界,勸說對方留下來,結果就是,卡洛琳隻身一人去了「習者中心」。
小強漸漸感到鬱鬱,無論注射多少輝安劑都無法安心,於是在好心的司利本的推動下,他決定進入「習者中心」,接受裝置拆除手術,迎接挑戰。
小說的寫法如同集子裡的其他篇目,是以層層揭開世界設定的方式進行的,所以一開始作者丟出了很多名詞,讀者會很懵,耐心閱讀並拼湊證據之後,整個故事就不難理解了。
小說首先觸及的一個問題是影音產品對人類思維的影響。可以在小說中讀到,小說人物思考及談話時,皆用頭腦中記憶或閃現的影音片段來作為原始材料,比如小強思考時會說:「秒格23005講的有道理」。秒格就是裡頭的影音產品,數字應指產品序號。這很像當代電影不再以現實為模板,反而現實以電影為模板,我們講電視劇角色說的話,談電視劇式的戀愛,過電視劇般的生活。
可以推測裝置是造成青少年們不斷依賴這些片段為生活依歸的原因,所以拆除裝置之後的復原(或無法復原)之如此困難,是因為頭腦會變成空白一片,只能胡言亂語,無法整理思緒。在身體表徵上,則是頸後留下一個血淋淋的洞。
在這些青少年的記憶中,自己之所以被送進來,是因為父母滿滿的愛,然而故事後期揭露,記憶都是虛構的,像是小強會得知,他的原生家庭貧窮破爛,一點也不奢華,他是被賣掉的。雖然小說沒有細講外部世界,但合理推測,這是一個貧富差距極大的世界。
當兩位主角目睹頸部破洞的人的慘狀之後,女主角仍決定踏出一步,非常令人動容,我們也能讀到,再次見到她時她的慘狀,她胡亂說到:「拭目以待的時刻終於結束了,今年新款Taurus遠遠超乎這片窮苦農牧社區原本就高的期望。」
這個句子明顯由不同廣告的字詞拼接而成,可見破碎的影音文化對現實生活的入侵之深,像是一種句子多動症一樣無法聚焦在一個完整意義的點,只能不斷吐露增生的虛空。語言先是變得空無一物,然後渴求任何能填滿的東西。這也很像當代人的生活,在工作中抱怨沒有時間,然而時間一多起來時卻又浪費在滑手機上,事後還痛恨這樣的自己。
關於這篇小說,我還想談談愉悅的問題。「輝安劑」不是一個多新的概念,讀者更熟悉的可能是直接刺激腦部製造愉悅的科幻幻想,我們對後者的畫面感到天然的恐懼,人類似乎變成了愉悅機器。然而小說在提到「輝安劑」時更進一步對這種現象進行了思辨:
「輝安劑很靈,每次鏈接都能讓心情好轉,只不過,不久後,我發現,一天鏈接八、九次的人,時時刻刻好快樂,可惜那種快樂,像嚼錫箔紙。一旦,為了追求那種快樂而生活,一個人即便非常非常快樂,都樂到快哭了,不久後,照樣會覺得,不夠快樂。」
快樂似乎是一種無法被填滿的欲望,使得我們在滿足的同時不滿,在得到的同時匱乏,我們在滑手機的時候既愉悅又焦躁,這種矛盾,或許是因為我們錯估了生命的基底。若將快樂高舉為人生唯一基準,那滑手機這一件事本應是純然肯定的,然而在我看來,人遠不是單純的愉悅動物,人渴求痛苦,而且渴求有理由的痛苦,當一個強大的理由支撐著痛苦時,我們就能痛苦地做成許多事情。對於很多寫作者來說,把寫作放在天秤上評量,痛苦往往大於快樂,也就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寫作者談到寫作時都說,他痛苦,但他想寫,甚至不寫就無法活下去。
從人類所做的許許多多徒勞的事情看來,如果把人當作愉悅機器,不是太看貶自己了嗎?人藉助痛苦成就,這起碼是愉悅之外的另一生命動能。反倒是人對痛苦的害怕,使得人沉淪於愉悅,變得異常敏感,一點點針刺就縮起來,瘋狂求助於療癒,把生活活成乏味的日常,卻又無法老老實實接受這種日常,而去製造遊戲裡、電影裡和小說裡的悲劇,然後跟自己說這就夠了,哭完這集早點睡,明天還要上班。人類對刺激與恐怖的無限渴求,最終會誘導出一個怪現象——對現實的苦難視而不見,卻在虛擬世界中生產苦難。桑德斯在〈歹戲人生〉中將對這一問題進行更深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