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命 II
李和堃三十八歲娶戈燕青,那年她二十四歲。威純出生的時候,她二十五。那時候的她年輕美麗又強悍,李和堃事事都順著她。威純是個很特殊的孩子,比同齡小孩早熟,發育特別好,而且懂事——她的懂事不是乖順知禮,而是一種狡滑的世故,知道怎麼迎合大人、引人注目——從幼稚園到高中,她一直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不是因為她多會讀書或多才多藝,而是因為她挑達驚人的言行舉止。
戈燕青一直很為女兒感到頭痛,李和堃卻不信女兒有外人說的那麼驚世駭俗,直到他親眼目睹。威純十二歲那年帶個男同學回家,勾引他上床,把那孩子嚇壞了。第二天,她索性找了一個國中生,正要成其好事的當口,李和堃恰好回來撞見。面對既驚且怒的父親,威純就像個純潔懵懂的小女孩,不知玩火的危險那般呆萌地傻笑著,無辜地看著她的父親。
那時,李和堃才疑心(或不如說相信)那些傳言都是真的。他痛苦地面對他所刻意忽略的殘酷(然而那還不是最殘酷的),一顆心像是在地獄之火裡熾燙地騰跳。他想起這些年來困擾著他們家的流言:威純三歲跑去鄰居的老伯伯家給他抱著,拉他的手去摸自己的下體;從那時起,她養成手淫的惡習。後來在幼稚園甚至小學中學到高中,她沒有一刻不到處惹是生非,就像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在努力弄懂一道科學問題,正大光明且不知羞恥地把人們難以啟齒的私密曝露無遺。
漸漸長大後,她對於心中的迷惑愈來愈任性,也愈來愈明確,她不明白大人們為什麼如此嚴厲的看待這件能做不能說的事,既然它與吃飯喝水無異,就應該能做能講能享受才對,這跟在冬日裡泡一個舒服的熱水澡有何不同?
威純對他人的眼光和議論不在乎也表現得渾然不覺,她享受性事就彷彿享受陽光一樣坦蕩無礙。幸運(或不幸)的是,不斷流連在男人堆中的威純不曾因此受孕。她不記得自己有過處女膜這種東西,當然也不會記得她的初夜對象是誰——說初夜有點不準確,那件事對她來說是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生的——因為沒有經歷過被開苞的痛苦。
李威純十五歲那年,戈燕青對女兒的無恥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白熱化境界,她透過朋友找到一位知名的心理醫生,軟硬兼施地把威純送到他面前。威純還記得那個敞亮晴朗的夏天,她穿得很少很惹眼,感覺那個心理醫師用眼鏡後面那雙平靜的眼睛把她扒光壓在下面。果然,她只用了不到三週的時間,就把他的心理醫師的面具摘下來了。兩個月後,當戈燕青發現她付錢給心理醫生上她女兒的時候,那種悲憤只有失去貞操又幫人數錢的傻瓜才能略知一二。
這事把戈燕青打入絕望的谷底,她決心把威純送去看精神科,如果有必要,讓她住進精神病院也無不可。然而,李和堃堅持再給女兒一次機會,他們爭論再三的結果是,再幫威純找一位心理醫生,這次要是個女的。
「希望她不要連女的都玩。」
「呸,烏鴉嘴,」李和堃怒道,「淨說那種觸楣頭的話,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是,是我嘴巴犯賤,能有好聽話可以說我還不拼死撿來說?你以為你那個寶貝女兒能做出點什麼好事來讓人表揚?」
沒想到一語成讖,威純男女通吃,好在那個女醫師沒有這方面的傾向,但也束手無策,一年下來絲毫沒有進展。她勸戈燕青保持平常心,並建議父母與孩子一同會診,有利找出癥結。然而李和堃嗤之以鼻。戈燕青勉強配合了幾次,也覺得於事無補,就把渾無罣礙的威純帶去掛精神科,逼著威純吞了幾次藥。然而戈燕青沒法天天盯著她,兩天捕魚三天曬網,徒勞無功。
這時,有幾個信神的朋友勸她去拜拜,還有拉她全家入教的,煩不勝煩。威純持續在外闖禍,戈燕青無法可施的時候,只好答應和那個虔誠好心不斷慫恿她的朋友去廟裡拜拜。
以前她對廟宇這種地方經常浮起一個似有若無的印象,好像是小時候從電視或電影裡得來的模糊片段,也好像是發生在她童年的記憶。在她的想像或彷彿記憶深處,總有一個不快樂的女子,因為命運多舛而去廟宇祈福,她雙手合十,虔敬地彎身跪拜,口中唸唸有詞。莊嚴肅穆的神祗在煙燻繚繞中淡漠地俯視蒼生,鼎盛的香火帶來更濃的煙霧和更多眾生的迷惘疾苦。記憶中(或夢中)的女子祈望神祗賜與她勇氣,賜與她平安,賜與她美滿幸福、快樂健康,同時也把這一切好運賜與愛她和她愛的人。她所求即是眾生所求,她所願即是眾生所願。
女子深信,一個凡人所有的想望是蒼天一根手指的力量。
在和朋友約好碰面的前一晚,戈燕青做了一個夢,夢中女子彷彿來自她的記憶,雙手合十的虔誠模樣亙古不變,她直直跪在祭壇前,肅穆又陰鬱的廟堂氛圍,煙霧瀰漫中俯視蒼生的巨大神祗,低眉淡眼,彷彿出塵絕世。夢中女子走出廟宇,開闊的天空下一層灰鬱的雲泥,車來人往的世界仍舊是當初困頓她的風光。
「小姐,我看妳有心事,要不要卜個卦,或看看手相面相。」廟口擺攤論命的女人親切地招呼她。夢中女子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坐下來,攤開她布滿紊亂紋路的手掌。那掌中的過去現在未來,黑壓壓地傾倒而來。
戈燕青醒來時,天還黑著,夢中那個悲苦女子的臉龐朦朧難辨,卻揮之不去,有時她會以為那是虔誠的母親或死去的姊姊的幻影。
燒香拜佛一直不是她喜歡做的事情,從小她就是個反骨,熱愛無拘無束,她的強悍來自於她對自我實現的固執,除非她心甘情願,否則沒有任何名正言順的條條框框可以圈住她。
為了威純,她破例低頭,做了一次她不喜歡做的事。
然而就因為這一次,她連後悔的選項都失去了,並且徹底的回不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