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某種聲音消失了
那裡,有一輛列車高速前進,轉彎,直衝,在小鎮之中。圓窗外,就是大海,像塊佈景,由某位老匠人滿口囈語地繪製。睡醒了,便拿起舊油掃與破鐵桶,輕輕地塗,重重地抹,有氣無力般,塗呀塗呀塗。他的那位小徒弟,給學校趕出來之後,便跟著他做這作業。每天遞給他黑咖啡、啤酒,一邊做無意義的奉獻,一邊偷學那夢幻的筆觸,顏色疊加的秘術。老匠人這樣說:「重複便是真諦。即使已重複千千萬萬遍,還是要當成第一次來做,毫不吝嗇地,赤條條地,把自己,掃上畫布。」
大概就是這樣的一片海。
在這樣的大海面前,誰也不會有煩惱。例如那列車上的他,想到過去背負的種種,無明的未來,還是,還是能舒懷地呼一口氣----像真的有菸霧走出一樣。他的頭上,有顆行李箱。內裡載著快將過期的護照,幾件有乾洗店氣味的衣物,還有一大堆現金。是一大堆。足夠買頭科莫多龍,買座風車仍能動的磨坊,和耕種的技術。好給他頭也不回地,成為另一個人。
好了,某種聲音消失了。
再先進的鐵路,也不能叫亂跳的行李箱靜下來。他抬一抬頭:「該死。」行李架上空了。
故事便是從這裡開始的。
列車有十卡,每卡載四十人。四百人在海邊飛馳,他是其中一位,而他在懷疑其餘三百九十九人。他首先想的疑犯是自己。正如童年送給他的厚禮:「哪管你身邊的人多惡劣,錯的都是自己。」但這一次他很確定,行李有隨他走進這要命的車卡。忠誠地,比所有人都乖巧地,一聲不響地,陪他開始新旅程。
「先生,車票。」
礙事的人出現的時機,總是那般精準。譬如這驗票員。眼神著一種話,語氣卻是另一種話。
「我的行李不見了。」
「長怎樣的行李。」
「舊皮箱,斑馬紋,掛著我的名牌。」
「斑馬紋?」
「斑馬紋。」
「⋯⋯你的名字是?」
列車駛進隧道,老匠人畫的大海消隱,換來政府與承建商温馨共建的暗道。
「⋯⋯這可麻煩了。不過礙於程序,你可先出示車票嗎?」
程序是第一要事,誰也不會反對。他端出一張皺巴巴的黃皮紙。
「噢。」
「怎麼了?」
「先生你上錯車了。」
三分鐘內,兩個意外。
「這鐵路駛向的是美不拉,而你要到的是路斯坦。」
「法克!」
車卡內的數十位乘客站起,同一時間。然後坐下,當然也是同一時間。他的心開始慌了,如果掉失的是自我,他也能看一下影集,潛一下過去再造一個。但這是載滿錢的皮箱,錢掉了就只能賺回,賺可不同找,就像臥蛋孵雞和斬料加餸,是完全兩個層次。
驗票員釋出一個建議。
「礙於程序,先生你需要在下一站下車。好消息是,列車還有十六分鐘才到站。你還有十六分鐘的時間,進行報失手續。煩請你隨我到員工休息室⋯⋯」
「我想先去一下廁所。」
他走得很快,像走得愈快,便能愈遠離驗票員的要求。直往車尾走,他身處第四車卡,前面有十六卡給他搜索。
沒有。
答案是沒有。
整齊安坐的乘客,安守秩序的乘客。有讀報的老人,報上寫著:「當一個民族自覺是時代傑作之時,便是一個國家衰落的開始。」有捧著魚缸微笑的紳士,撥弄座前餐桌的鴨舌帽幼孩,睡著的拉布拉多,還有沒儀態的睡婦。像間博物館,唯獨沒收藏用舊了,斑馬紋,掛著他名牌的皮箱。
在他焦躁之時,暗道還是無盡頭地伸延,大概到達下一站之前,大海還是在世界的外頭。
「先生,你回來了。」
「嗯,請間員工休息室在哪?」
「有洗手嗎?」
「⋯⋯什麼?有,洗了。」
「香嗎?」
「聽著,我沒時間。快帶我到你的休息室。」
驗票員終於亮出微笑,手插口袋,往前走。
「休息室在哪?」
「第二卡,車長室的後面。」
還有兩卡,他抱著僅餘的希冀,掃視接下來會看到的行李架,很快,那便變成殘念。
沒了皮箱會怎樣?世界會末日麼?戰爭會開打麼?
不會。只是他的未來會歸零,回到國家去,回到起點,也就是終點。
「親愛的乘客,八分鐘後,列車將抵逹龐拉里----無憾之城。謹祝各位旅程愉快,have a nice day.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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