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何像恐怖舊情人一樣追殺臉書

黃哲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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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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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多謝@ckxpress@映昕 的經驗,身為一名逃離臉書及Line的老孤怪,深有同感,加上這兩天臉書的事,我寫了這篇,算是一點回饋。

臉書又爆出「五千萬筆個資遭第三方不當濫用」的醜聞,朋友問我,要不要寫篇評論,我揮揮手說,謝謝不用了,主要原因是,該寫的,我差不多寫盡了。所以,以下這篇比較像是網摘或懶人包。

我停用臉書剛好滿一年,這一年裡,不時收到兩種極端反應:一是類似前述期待,希望我多寫些社群媒體的當代威脅,以及種種黑暗技;二是好奇問我,都已離開臉書國了,為何還像是分手後的恐怖舊情人,不斷寫文批評。

這兩種對比很有趣,都不算錯,只是觀看角度不同;所以,我也從自身視角,寫一下我的基本態度(要說是「心路歷程」也可以啦,顆顆。)

就像我在《慢車離開臉書的理由》一文提到的,我曾是臉書的活躍使用者,每天黏著大約四小時,臉書幾乎成為我接收資訊、轉介資訊、發表個人意見、偶爾搞笑裝可愛的主要管道,漸漸地,我再也沒用部落格及噗浪,也很少打開Twitter及Google+。

後來,由於寫專欄需要,我不斷接觸一些社群媒體(尤其臉書)的負面案例,例如,2014年這篇《如何對抗臉書演算法》,當時,演算法造成資訊泡泡的現象,已越來越明顯:

《華盛頓郵報》記者Gail Sullivan也寫了一篇《臉書及推特演算法,如何控制你看見佛格森事件》,她舉出不少例證,當美國佛格森爆發種族衝突事件,許多人的推特被衝突現場的新聞與照片洗版,同一時刻,他們的臉書幾乎只有「冰桶挑戰」的訊息。
Gail Sullivan分析,推特的時間軸排序,較少介入濾除朋友的訊息;臉書的演算機制,明顯偏好比較熱門、比較討好、比較能吸引按讚或留言或分享的訊息,它們更容易曝光在更多人的塗鴉牆上。反之,相對冷門的內容,會被臉書演算法自動濾除。

後來,推特(及最近的Snapchat)都加入「演算法統治世界」的行列,不斷爆出抗議聲浪;部落格及RSS時代的「逆時序」排列,相形反而變成一種老派美德。

或者,像2015年這篇《臉書沒說的事,其實更恐怖》,引述了「伊朗部落格之父」德拉卡山的文章,他因鼓吹網路解放民主,遭伊朗政府關押六年,錯過了智慧型手機及社群媒體爆發性成長初期,等他出獄後,眼見社群媒體的封閉體系,取代部落格時代的開放性,因而寫下一篇長文,名為「我們必須拯救的互聯網」,細膩描述了他對社群媒體時代的憂心。

他認為,App與臉書讓資訊流通日趨封閉、內向,愈來愈多人每天拿起手機,只在App裡閱讀文章或新聞,而且,這些重要資訊被迫與誘人的照片、動畫、影片相互競爭,而臉書演算法對於影像尤其友善,對一般文章連結不利。

加上Instagram等熱門App,若非根本不容許超連結,就是對超連結極不友善,長此以往,App之外的網頁世界勢將逐漸萎縮,逐漸喪失活力,對於追求多元、紛歧的網路文化,絕對是一大損傷。

其次,他強調,網際網路的重要精神是「去中心化」,部落格尤其體現此一精神,四散各處的部落格讓資訊流通相對平等,不易遭到單一力量掌控。然而,用戶超過20億人的臉書,反而讓此一精神倒退,所有書寫、對話等心智活動,被臉書王國圈限掌控;臉書官方一旦認定你違反規定,就可能被刪文、停權,甚至刪除帳號,你的辛苦創作一夕蒸發。

此外,他發現,這時代的網路閱讀者,很容易被各種「訊息流」制約,推特、臉書、YouTube,我們的手機螢幕充滿各種訊息流,但我們愈來愈少去拜訪特定網站、部落格,這種資訊接收模式,充滿隨機性質,缺乏系統性的知識追求。

最後他批評,網路發明之初,一點都不像電視;如今,愈來愈像是電視的替代品:線性、被動、被排播、向內看,當我們打開臉書網頁,彷彿打開「個人電視頻道」,等待被動娛樂。

隨著臉書不斷更動演算法,德拉卡山的批評越來越鮮明。在此階段,我雖對臉書造成資訊封閉、權力中心化、侵害個人隱私、訊息通路壟斷等危機,開始心生警惕;但如前述,我的新聞閱讀、資訊吸收、人際交流、意見發表幾乎都黏在臉書上,我不認為,自己能離開這個藍色社群巨人。

後來,更關鍵的是,我固定撰寫《天下》媒體專欄,菜英文的我,被迫吃力閱讀大量國外資料,也系統性理解臉書、推特等社群媒體,如何拆毀網路資訊體系,其中當然不乏優點,但破壞遠大於建設,例如這篇《即時新聞錯了嗎?

美國記者大多有推特(Twitter)帳號,用來發布即時訊息或簡扼評論,所屬媒體也常在網頁上標示記者帳號,鼓勵讀者追蹤。然而,當記者被交付的任務愈來愈多,當「發推特」內化為採訪線上的第一反應,記者間以「誰先上推」作為搶獨家的標準,新聞的嚴謹查證,有時不免淪為犧牲品。
流風所及,當記者及其主管將新聞產製的標準,拉低至寫臉書或發推特,這勢必蔓延成為整個行業的災難。阿倫茲描述的現象頗為眼熟,「新聞記者日益像無頭蒼蠅一樣瞎忙,永無休止地發推特、寫部落格、製作影片、撰寫稿件,差錯將會愈來愈多,擋都擋不住。最後,他們為公眾端上桌的,將是一堆垃圾。」

或是這篇《媒體新年新願:逃出臉書大作戰》,描述新聞媒體跌入臉書「文章快手」的誘惑後,對於資訊品質有弊無利:

現實是,當下的新聞媒體無法完全擺脫臉書,甚至不得不加入「文章快手」,維持網路能見度;然而,越來越多反思聲音,認為一昧追逐流量數字,最終並無法轉換為品牌忠誠,反而會削弱品牌,熱門網誌平台Medium產品經理朱凱蒂(Katie Zhu)就大力鼓吹:
「當前太多線上內容像是賽跑的小白鼠,被捆綁在追逐點閱、流量、分享數等成長競爭上,導致我們的網路越來越貧乏,越來越集中化。唯有聚焦於特殊、特定視角的內容上,新聞記者方能產出更多有意義的故事。」

操弄演算法、箝制網路訊息流、商業模式加速資訊劣化,加上臉書深入用戶個資,將隱私及人脈圖譜變現的黑暗技,讓我對這家企業的賺錢手法越來越反感;再加上馬克兄經常言行矛盾,包括號稱將財產捐給基金會,後來卻遭質疑是左手捐給右手,或是一度採取法律途徑驅趕夏威夷原住民等等,我很難再信任這個藍色帝國。

另一個關鍵是,Google中東區行銷經理戈寧(Wael Ghonim)的演講,他曾借助臉書趕走埃及獨裁者;後來的政局發展,卻讓他深痛體悟社群媒體對民主的傷害,他的經驗,放在今天,更具有說服力。十三分鐘,有中文字幕:

https://www.ted.com/talks/wael_ghonim_let_s_design_social_media_that_drives_real_change?language=zh-tw

於是,我除了《慢車離開臉書的理由》,也寫了一篇令人髮指的長文《為何網路像蝨子一樣咬我的背?》,引用英國學者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在《社群媒體批判理論》一書的評論:

「在它的隱私政策裡,臉書避免說它在販賣用戶生成資料、人口學和用戶行為的相關資料。它用的是與第三方『分享資訊』,而這不過是將用戶資料商品化的委婉表達。臉書2012年12月的隱私政策宣告文件裡,分享一詞出現的次數多達85次,銷售/販賣/買賣等詞則是一次都沒有出現。」

這些是讓我決心與臉書「分手快樂」的主因,再次強調一點,我從未鼓吹其他人刪除臉書,我家上級領導目前還是臉書活躍用戶,繼續經營「黃大寶便當」專頁,我也懷念以往一些陌生臉友的真誠互動;而且,我對於臉書創造的網路聲量嘆為觀止,包括我在使用臉書末期,寫過一系列支持同志平權的貼文,至今,我仍感謝當時有此工具。

但此同時,我不得不經常搖晃自己的肩膀,逼問自己幾個問題:

「我是否從來不曾因按讚數、分享數的誘惑,寫了後來深感後悔的貼文?」但願我可以說「是」,但我不能;

「我如此痛恨資訊壟斷(包括媒體壟斷),對於自己的網路訊息接收、意見發表管道,完全依賴一家以衝高市值及用戶數為目標的巨型跨國企業,是否感到妥適?」當然不;

「對於臉書蒐集、紀錄、出售用戶的網路足跡,鉅細彌遺幾近變態跟蹤的商業模式,我能否認同?」我還是不能;

「對於臉書幾乎吃掉網際網路,將資訊流通、人際互動都關進花園的企圖,我是否贊同?」同樣地,我真的無法。

所以,我下定決心停用臉書,我家上級領導開玩笑說,我把她Unfriend了;其實,我是Unfriend了馬克兄的神秘後花園。

附贈奇妙趣聞一則,去年八月爆出,臉書用戶可以封鎖川普,可以封鎖任何顧人怨網友,卻無法封鎖馬克佐伯格與馬克嫂Priscilla Chan的帳號,臉書官方說法照例是,這只是系統問題,不是故意的。

離開臉書後,我常被問到「如何重建資訊通路」,所以,我也寫了一篇FAQ《我的臉書JB開箱文》,以及另一篇轉學生報告《為何我從臉書移民到Medium?》;此外,我對科技巨頭們仍有期待,所以寫了《臉書與Google如何拯救世界?》,還有《新聞專頁淡出塗鴉牆?萬一臉書是佛心

至此,對於臉書擁護者而言,我差不多變成一隻特大號酸民了,然而,若要探討當代媒體議題或網路議題,很難不與臉書一起綁門號,在台灣也是如此。

臉書的衍生問題千絲萬縷,像我一介草民砍了帳號,當然解決不了問題,只能偷拿我最近一期《天下》的專欄結語,虎頭蛇尾結束這篇網摘文:

借用麥克魯漢式的比喻,「網路是我們的身體」,如今,我們眼耳鼻舌身意的一部分,幾乎都活在此一巨大虛擬社會裡,如何打造一個宜居的、較少欺瞞霸凌、更多互信互助的網路世界,將是未來的挑戰,也是艱鉅的駭客任務。

【後記】

●這篇不是我寫的,是《連線 Wired》雜誌最近一期封面故事,做了很詳實的採訪,細述臉書為何走鐘至此,文很長,但有興趣的朋友,請務必一讀:原文版中譯版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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