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時空的身體詩學
在城市的血管裡,一架架巴士在人群的長龍前掠過,車窗外流動著霓虹與車燈交纏的光影,與及,觀者自己的面孔。車門打開,一對對沒有靈魂踏在沒有靈魂的柏油路上。觀者這時停了下來,落在一個個腳步的背後。讓我們給他一個名字,就叫阿添吧。我們不知道阿添的性別、年齡、工作,只知道此刻他在沒有靈魂的空間裡,沒有靈魂地遊走。
齊米爾說,人們對都市感到冷漠與隔閡,皆因都市意圖不斷生產刺激,豢養人的感官神經。直到有一日,城市中的人無法再作出反應。
譬如說,在失去意義的空間裡,只能在螢光幕裡,咀嚼壓縮過空間的罐頭。
城市切割、出售空間,每個身體都要同時承擔切割和購買空間的功能。要保證身體順從生產消費的輸送帶,就將空間改造成血管的形狀。工序一:發育;工序二:教育;工序三:工作。
時間是資本的盟友,加速是空間的目的。
阿添走在這條城市中的血管上。他忽然明白自己為何自覺被空間排斥。因為在這個時刻,他既無力生產,也無意消費。
於是阿添跌倒了。在輸送帶外跌倒叫做失序,失序是城市所憎惡的,因為這些失職的零件阻礙血管運行。
阿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口尚未被私有化、空間化的自由空氣。雖然,不太好聞。
運動的身體
回家後,他坐在梳化。就這樣一直坐了不知多久。他感到內心仍然沒法安定下來,他依然時刻感到自己受困在當下與非當下的狹縫中,時刻想逃離卻無法動彈。
阿添忍不住洗了個臉。水的感覺溶解乾格的臉。他摸摸下巴,汨汨滴下的水珠,流出他用身體佔有空間的欲望。
結果他換過運動服就走下樓,在街道上揮動雙腳,如同許多個失序的黃昏一般。雙足規律地踏在地上,漸漸他的心找回安定。
時間與空間的關係就在此刻顛倒。運動中的阿添不再是受制於城市速度的空間化運作,他成為了自己身體的純粹速度。空間只是完成時間的過程,就好像每粒文字都是構成文章的元素。他只需要留意自己的身體,他的身體就只是速度,而速度就只是時間化的空間。
在此刻運動的身體彷佛由權力運作的空間秩序中抽離。身體只在速度的時間秩序中運作,意志的敵人就只有自己的身體,而身體的敵人也只有自我的意志。穿梭在街道上的,是用雙腳漂流的城市羅賓漢,是資本速度中的無政府主義者。
這個速度一直從街頭運作至街尾,遇到紅綠燈就拐彎轉右,一直運作到一個運動場前。這個運動場甚麼都有,有籃球架,有有飲水機,有觀眾席,最重要的是有劃好線的跑道。
這個運動場只是沒有了籃球架,沒有飲水機的噴嘴,沒有封鎖線外的路,最重要的是沒有鎖上門鎖以外的大門。
於是純粹的速度變回阿添。他伸手摸摸門鎖,重新感覺到自己可以變成純粹速度的空間,就只有一個空間秩序和另一個空間秩序之間的拋荒地帶。
(運動)的身體
當代的世界,可以瓜分的土地都已經瓜分掉。沒有真正的權力荒漠,只有被權力暫時拋荒的領地。只要有意欲,權力可以隨時回到荒地中,宣示主權。
城市以為所有空間都可以納入自己的秩序當中,所有時間都可以服務自己的邏輯。
城市如同一隻吃不飽的獸。不斷咀嚼時間,吞噬空間,不是喜好,而是本能。
於是城市甚至想將空間化落實到每副身體之上。如同一個死神,光顧一間房間後,繼續光顧另一間房間。
只是,當死神離開了房間,權力就再度出現真空,在邊陲裡身體再度甦醒過來。
這些身體被拋擲在時空瓦解的碎片星雲中。他們奔騰而出,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想重新佔據空間,卻沒法奪回時間。當他們再度坐上時間的列車,卻又已經遠離空間。
即便如此,他們最少奪回了一樣東西:自己的身體。
阿添也加入了這群憤怒的身體。當下與未來的鴻溝得到填補。當他的肉體被疲勞的汗水包圍,作痛的關節告訴他:你承受著這一切,如同眾人一樣。你們在這個意義上是同一副身體。
他忽然明白,自己一生都只懂兩種面對城市的方式:麻木,或者逃跑。現在他終於得到第三個選擇,就是跟這個城市作戰。
城市很快就從開初的愕然中回復過來,在生產被打斷後快速生產,將生產的首要目標設定為鎮壓所有阻礙生產的身體。
這些身體無法直接消滅生產的時間,他們只能打擊生產的空間。他們甚至借用城市運行的時間本身,破壞空間。
相較於逐個空間去恢復運作,城市決定直接把被利用的時間都減慢、中斷。城市視之為回到正常的陣痛。
城市自身終究是遲鈍的。所以城市需要豢養許多打手,許多比城市更需要城市時空秩序的身體。驅使身體去追蹤身體,派遣身體去消滅身體。
阿添在身體的激烈對抗中存在。在緊張而焦慮的聲浪中,在刺痛而朦朧的硝煙中。他對抗城市的形式,變成了對抗自己肉體的繃緊、疼痛、疲累、受傷。他的勝利條件就是生存。於是一切想要逃亡過去的思想悲劇,都再沒有位置。因為肉體的悲劇性沒有過去或未來,只有當下的存在。
在城市廣闊無邊的時空宰制霸權裡,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遲過這群殺手死去。他尚未能夠為時間和空間帶來涅槃,卻至少可以在未被消滅前,在自己的肉體裡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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