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樹命途 3 |燒錢四年遇收地 塌樹鬥士創木庫冀建樹木經濟圈
(原文刊載於集誌社)
文|廖俊升
堆疊了約一層樓高的「塌樹山」,黃卓健 Ricci 三爬兩撥登頂,俯瞰由他創辦、位處元朗橫州貨倉地的兩萬尺木庫 ── 夾車運塌樹駛至卸貨;老臣子德哥頂著烈日、戴帽子口罩用電鋸「開木」,木碎四濺;年輕伙記打磨木製品…。香港木庫成立剛四年,運作得如成熟的工廠。
2018 年山竹襲港三萬棵樹塌下,Ricci 翌年成立木庫收樹,四年來收了 800 噸樹,卻只佔送入堆填區極少數 ,至今仍未收支平衡。橫洲收地在即,是否還要繼續「燒錢」? Ricci 斷言不放棄,正計劃融資、甚至覓地種樹:「想堅持,因為我希望,人能給樹一個歸宿,人很需要樹。」
在 2017-21年,本港園林廢物棄置量達 46 萬公噸、整體回收率僅 3%。政府近年推動回收樹木,年耗三千萬成立園林廢物回收中心,樹藝界質疑其持續性;颱風蘇拉後,1800 公噸塌樹,仍有八成半要送入堆填區。公私營回收同見艱難,扔棄之外,塌樹有何出路?
攝影:陳朗熹;相片提供:香港木庫
對樹零認識 讀「YouTube 大學」土炮製木
修讀建築和藝術、原任建築和室內設計師的 Ricci ,創辦木庫前對樹木一曉不通,早年曾試過自行收集木材,「我完全不懂,讀書時生物科考最低分,拉丁名也串錯,最討厭就是生物科…」純粹一份莫名的喜愛,令他跟樹木結緣。
2018 年山竹襲港,逾三萬棵樹倒塌,政府翌年中仍未完全清理所有塌樹。Ricci 不忍樹木只得棄置堆填區一途,一試收樹。2019 年初,他跟朋友在火炭租了一個千多尺的倉庫,用小型鎅木機鎅木、以抽濕機乾木,這位「YouTube大學」畢業生,創造了一個「土炮木庫」。
他還清楚記得,當時有大圍村民請他們收樹,那一棵被山竹吹倒、身陷兩層屋底深斜坡下的琵琶樹。「要落斜去屋底,推斜路上來,再叫車、搬呢嚿嘢上車,真係腰都斷….…」那時他甚至不知琵琶原來是樹木,一路上抱怨:「你搵我掉垃圾,請我飲檸檬茶?」結果回到火炭木庫,發現是「地上執到寶」。
收樹如「地上執到寶」 內心感動創木庫
他們把琵琶樹放上鎅木機,開動機器,雙手用力把木頭推向刀片,滋滋聲鎅開,噴出粒粒木碎。琵琶一分為二,像盒子般打開,呈橙色樹心。那是 Ricci 初見如此漂亮的樹心,內心喜悅呼叫。「當下不明白,因為未做過。但現在別人送樹給我們,我們會很感激。因為養了數十年的價值,我們收了,開始明白樹的可貴。」樹木帶來的感動,促使他成立香港木庫,「當聽見內心的感動,唔做會訓唔著。」
其後,他為鹽田梓藝術節用當地塌樹設計樟木長椅,再陸續收到與樹木相關的委託,用收來的訂金跟銀行借款百萬元,由千多尺的火炭倉,搬到月租七萬元、面積約兩萬尺的元朗橫州倉庫現址。告別「土炮」時代,木庫添置了大型鋸木機、一部六立方米巨型真空乾燥爐;由四、五個全職員工起步,到現在的 18 人團隊,也接了更多「B2B」項目,包括用大嶼山塌樹為東薈城製造十米長椅。
《集誌社》檔案:古樹病死 殮房領樹
今年灣仔一棵 11 米高的古榕樹,因患褐根病,被視為具倒塌風險,路政署決定緊急移除。Ricci 知道後聯絡區議員和路政署,希望收回樹木,獲署方人員告知已斬樹、著他們到西區域多利道殮房旁的空地領取。木庫同事到場,看見木頭置身垃圾堆,忍不住淚水。「人死去殮房認屍,樹死去殮房認樹……」Ricci 嘆道,古榕樹只是根部壞死,樹幹完好,一棵古樹卻就此被扔棄。
四年收 800 噸塌樹 僅佔棄置量 0.2 %
日復日收樹、開木、乾樹、製木產品, Ricci 辦公室檯頭放了一枝活骼油,因覓樹不時上山、又要用鏈鋸,很容易拉傷。收過的樹已不知千百棵,但每棵樹的故事 Ricci 仍未娓娓道來,像上月蘇拉吹倒深水埗公園的一棵白蘭樹,「好靚,是青色的,也很香。我們切出來的時候,(橫切面)是一滴眼淚、是樹精靈的眼淚…」
上月蘇拉襲港,他們到處出動收了近 50 噸樹;營運四年,合共收了 800 噸塌樹,但只屬九牛一毛。「我們做到的不多,甚至少之有少。一年八萬噸樹扔到堆填區,我們做了四年,才收了 800 噸。杯水車薪,但做的卻比政府多。」
逾億建 Y‧PARK 三千萬營運開支收塌樹變木碎
2018 年颱風山竹襲港後,逾三萬棵樹被移除,最後有兩萬公噸塌樹被棄置堆填區;政府之後於 2021 年六月,在屯門曾咀稔灣設立 Y‧PARK [林‧區], 接收園林棄廢物、轉化成各類再生產品如木板或木方,供應下游。
Ricci 慨嘆,政府用 1.4 億園建造 Y‧PARK 卻甚少成品,大多將木材攪碎變成「木碎end product」,無人問津,更多塌樹直送堆填區。「點解外國 YouTuber 倒膠落木頭,就變epoxy river table(河流桌),賣到十萬蚊一張。香港人要仰人鼻息,無得揀,買完一塊木、會貨不對辦;在大陸買、然後生蟲,十淘十騙。點解唔喺屋企攞?屋企有,偏偏你要扔,點解要咁做?」每次談到政府回收樹木政策,Ricci 總咬牙切齒。
蘇拉後回收率僅一成半 去年處理塌樹量遠較目標低
Y‧PARK 至今運作兩年,每年營運開支約三千萬元。以蘇拉為例,環保署回覆指颱風後共接收約 1,800 公噸塌樹廢物,大部分是小樹枝、細枝和樹葉,約有 270 公噸適合回收,將運送至 Y‧PARK 處理,其餘則送堆填區;換言之,有八成半、即 1,530 公噸塌樹被棄置。
環保署又指,Y‧PARK 每日可處理約 60 公噸園林廢物,經篩選後,可製成木碎、木糠等再生產品,可用作植被覆蓋物、堆肥用膨鬆劑或製造生物炭等;較粗大樹幹會保留讓木藝師再造成木傢具、擺設等。2022 年 Y‧PARK 處理 8,700 公噸園林廢物,生產約 5,660 公噸再生產品、當中約七成被領取。
翻查資料,2020和 2021 年香港園林廢物棄置堆填區數量近8.1 和 8.7 萬公噸,2022年數字仍未更新,若以之前兩年棄置量計算,Y‧PARK 回收佔整體棄置僅約一成;園區起初目標是首年(2021年)處理約 11,000 公噸園林廢物,隨後增至每年平約 22,000 公噸,去年處理量遠較目標低。
樹藝師:Y‧PARK欠清晰營運模式 宜參考外國在社區處理
樹藝及園藝業發展諮詢委員會成員王卓粵認為, Y‧PARK 回收量不足、位置偏遠,市民前往取木需耗大量運輸時間、成本,而園區無清晰營運模式,營運成本大、購買產品者寡,長期由納稅人承擔的方法難以持續,「收木材回來、攪碎,賣不到就送,這不是太可持續的方法。因為要出糧、機械營運也要錢,要多點 end user 購買才可以營運。」
王說,香港塌樹由政府集中處理,收集點偏遠、運輸成本高昂;私營公司經營困難,難處理大量塌樹。他建議當局參考英國等地,當地有不少由非政府組織管理的公園擁有碎樹機,會自行碎掉小樹作覆蓋物或柴,變相區區有收集和分發點,在社區處理塌樹。香港可考慮在市區如維園擺放碎樹機、處理體積較小的塌樹,方便市民領取。
環保署指,長遠而言會推廣 Y‧PARK 經驗,尋找適合的土地,發展長遠具規模的永久園林廢物回收設施,研究各種循環再造技術,加大回收能力和種類。
塌樹到原木製品歷時半年 蝕做當「派卡片」
公營收樹暫未見成效,私營如木庫也一直在「燒錢」,因由塌樹到成為原木產品,工序繁複或歷時半年。當有人「捐塌樹」,木庫要安排夾車、同事出動,成本動軏數千元;塌樹運返木庫後,要再待「開樹」鋸開樹木。訪問當日,烈日當空高溫逾三十幾度,木庫老臣子德哥要「開」一棵大樟樹,木頭太高不能用鎅木機,要用電鋸、沿墨線人手鋸木;他戴上帽子,說步驟費時,至少要花上一整天。
鋸完的木頭要用真空乾燥爐烘乾,目前廠內唯一乾燥爐產量有限,木頭要「排隊」入爐,花兩星期吸乾水份後再風乾;之後才可以做一連串刨沙、刨啞、磨平、打磨上油的工序,部分要人手進行確保木板光滑,再製作成原木產品。
Ricci 坦言木庫是「蝕住做」,「一件產品如賣五、六百元,我賣一百件,才有六萬元。我出去收樹,五人做一天、一千元一工,還未計交租。」木庫未達收支平衡,但他說仍在創業階段,就當作「派卡片」、做好本地樹木品牌,盼在企業講求 ESG(環境保護)世代,闖一條出路,「(希望)本地環保會想到香港木庫,上網就查到」。
遇橫州發展收地 覓地搬廠、種樹「做盡可以做的事」
跌跌碰碰四年,試過花費人力物力、收到無重用價值的樹木,木庫終摸索到較準確的營運模式,掌握到收樹的成本、哪些樹木較具價值、哪類型項目和產品能獲得較高回報。才剛站穩陣腳,卻面臨政府發展橫州、獲通知兩年後將被收地,Ricci 頓感心灰,坦言以目前狀況,難應付搬廠。
但他仍不死心,繼續追尋心裡的綠化藍圖,希望將木庫「工業化」,尋找投資者在西貢覓地種樹,木庫兼顧管理、以進行樹木的碳封存研究,了解不同樹木品種能吸多少碳,建立數據資料庫。他認為種樹是最簡單的綠色項目,在環境保護和投資角度都能衍生長遠回報。「今日種樹,可能十年就有樹,樹木給我們氧氣,前人種樹、後人呼吸。」
他希望透過生物經濟,創造樹木經濟圈,木庫是中上游角色,生產的那怕只是木糠、木碎,也可供應予下游的園藝公司「撈泥」。「做盡可以做的事,如果我們都生存不了,全港做木的都不能生存。死都死得眼斃…」
「我們想要堅持下去,因為我們希望,人能夠真正給樹一個歸宿。人其實也很需要樹木。」Ricci 說。
《集誌社》檔案:「黃金爺爺」倒下 化椅子返故地續緣
黃金海岸酒店有一棵黃金榕,它像老爺子一樣長滿粗壯的鬍子,是黃金海岸的年長「樹精靈」。去年五月連場暴雨,「黃金爺爺」根部枯萎斷裂倒塌,酒店不忍扔棄,通知木庫收樹。Ricci 說,「黃金爺爺」打橫躺下,纏住大量鐵絲,一些樹木部分已不能回收重用,但覺得榕樹的氣根鬍鬚粗壯,十分難得,於是接受委託,用榕樹做了一張椅子、放回黃金海岸,「黃金爺爺就可以留在黃金海岸,跟孫子說它的故事」。
Ricci 覺收樹過程,讓他看到很多樹的故事、與人和社區的關係,「關係是人和樹一起 generate 出來,人永遠都在樹底下講秘密,樹是負責守秘密的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