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的女人
昨晚到現在的碗盤都還沒洗。
她捋起袖子,打開水龍頭把洗碗槽注滿水。經過濾塞的水像一道白細的瀑布汩汩地往下流,激起洗碗精的泡沬。她搓磨鍋碗瓢盆盤筷匙,無意識的雙手探觸著碗盤的弧度,腰桿微彎,隱隱支持著那截酸疼無力的脊骨。她伸手扶了扶腰際,掄起拳頭搥搥脊柱,一抹泡沫沾在腰背間,逐漸破滅成一塊潮濕的灰漬。
忘了買茄子,子良喜歡吃的。她腦子裡忽然盤旋起這個念頭,眉心微蹙。
洗過碗,她隨手在身上揩了揩濕淋淋的雙手,三十幾年了,就是改不掉這個壞習慣。她仍惦記著茄子。午後,沉悶的陽光漫灑在米色拱形屋頂上,微微暈出的光線懶懶地伸手搭在門前的黑色腳墊上。她倚著門框,愣愣地站著發呆。攔在門前的那一落發黃的陽光,彷彿在那兒老去了似的,寸步也懶得移動。
在她的那一個年代,廚房是女人婚後第一個埋葬青春的地方。她沒有地方可去,除了廚房,一處男人懶得干涉的地方。現在這年代完全不同了,進廚房是新好男人不可不學的第一課。就好比子良,菜燒得比妹妹還好,將來注定是款待老婆的命。她想著想著又踅回了廚房,從右手邊的氣窗往外望,剛好可以看見一棵綠意盎然的相思樹。樹影婆娑,蒼綠的枝梢危顫地迎向天空。她最愛站在這裡看那株相思,好像自己可以變成它,在風中自由地款擺生姿。
她瞄了瞄時間,下午四點一刻。
他一定還在陽台拈花惹草,為了那些花花草草,他們不知吵過多少回了。年紀大了有個寄託也沒什麼不好,但他的心思幾乎全都擺在那些花草上面,好像沒有一件事比它們更重要。對她而言,就連吃醋的對象也沒有。中午毒烈的太陽下待到現在,曬得像塊黑炭,臉上也長出了斑,兒子女兒的事都不管,全副精神全用在那上面,值什麼呢?她不懂。
她把冷凍的魚拿出來放進水槽解凍,子良需要點營養。最近聽說子良在台北也跟人趕流行吃素,吃什麼素?這麼年輕就吃素,也不怕將來生不出兒子來。她不懂年輕人的想法,也懶得懂。
絲瓜快放老了。
好在子良今天回來,她想,子良最喜歡吃她煮的絲瓜海鮮煲肉粥。那可是她的拿手菜之一。她緩緩削著絲瓜皮,突然惦念起阿爸來。最近阿母住院,沒有人照顧他。自從阿爸上次輕度中風後,身子虛弱很多,特別怕冷。像這麼熱的天氣,他裡裡外外要穿五件衣服,有時候聽說穿了七件。
她皺起眉頭,心飛到了另一件事上,刀鋒險險削上手指。
欸,阿爸人老了不認輸,還吵著要去台東墾那片荒地,也不想想,隨便哪個人伸出隻手指頭就能把他給推倒。撒了那麼多冤枉錢在那裡,也不曉得覺悟。
她習慣把要煮的菜先準備好。子良大概六點就到家了。
剛想到要提醒老公,五點半別忘了去機場接兒子,就看見他提著水桶晃蕩地走進來。
「喂,你別忘了,五點半去機場接兒子嘿!」
他一聲不響,走進浴室刷刷洗洗。她早習慣了,他一向惜言如金。嫁給他三十幾年,總共加起來也沒有別的夫妻十年說的話多。她要他去做什麼,他多半會去做,不想做的勉強也沒用,甚至多叮嚀幾句,他可能還會發脾氣。她很瞭解,可還是常常忍不住會有多說他兩句的衝動。
沉默的人不是用話吵架,而是用物吵架,這是他可怕的地方。
她額上的那塊疤,就是跟他吵來的。
鍋熱了,她刮了點豬油到鍋裡。子良總叫她不要用豬油炒菜,說那不健康。哪裡不健康了?還不是把他們兄妹倆養得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
要不是子良要回來,她也懶得煮。尋常隨便下碗麵也是過一餐,兒子要回來可不能馬虎,外面吃的不衛生,也不見得營養。她刀子拿偏了幾分,不小心削下一小片食指肉來,血冒成一粒黯赭色的珠子,珠子散開來,一片血濃於水。她趕緊用衛生紙壓住傷口,等血流緩了再上藥包紮。
她聽到老公出門的聲音,是載子良去了。
子良也老大不小了,到現在一個女朋友也沒有,一天到晚就想著玩,他還玩得不夠嗎?世界都快給他跑遍了;到時候父老子幼……她憂惶地蹙緊了眉心,心比傷口還錐人。欸,煩惱。子萍也一樣叫人著急,眨個眼都過三十了,眼睛還長在額頭上。人家介紹的不要,自己又不會交,說她兩句就掀桌摔椅……她又回到爐前,怔怔盯著鍋鏟發呆。
淘米下鍋。大火快炒了一道蝦仁炒腰子。她開了燈,昏黃的天色給燈沖淡了,不久就全暗了下來。養兒育女,最高興的就是看他們成家立業。想當年她不滿二十就開始被逼著去相親,阿爸阿母急著潑她出門,哪像她這兩個寶貝兒女,這麼無牽無掛的──啊!忘了放鹽,真是的,年紀愈大記性愈差了。她搖搖頭,心裡不由得怕起來,哪天要是像阿爸那樣,手腳不靈便,腦子也空了,怎麼辨?
欸,阿爸也是固執,老翻顛,叫他回兒子那邊住,他就是不肯,偏要阿母拖著老命伺候他,也不想想自己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樣樣都要人家跟前隨後的費心。
湯滾了,換小火悶一下。她舉起手臂拭去臉上的汗水。這種天,真熱。還不到端午呢,悶得連一絲風也沒有。
電話響了,大概是子良。
「子良呀,什麼?你爸爸還沒到機場。他出門好久了吔,你再等一下,他可能馬上到了。好,好,再見。」
她放下電話,轉身走回爐前,看看湯,已經可以了,還差一道魚。
其實細想起來,兒子女兒除了婚事讓她操心之外,也沒什麼好挑剔的。子良總叫她不要想太多,不要學外婆那樣節儉操心,該享受的好好享受。享受?哪裡有這個命,這孩子就是享受太多了,才到這時候還不想娶媳婦、生兒育女。她邊想嘴裡還邊唸叨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抱得到孫子。其實她也知道,兒女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就算說破了嘴,他們也聽不進去。欸!
她瞥了一眼牆上的鐘,驚覺她愛看的電視連續劇上演了。魚還在鍋裡呢。她打開電視,心想,聽聽聲音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