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他們不會知道(上)(繁體中文版)
無論看上去多麼光彩奪目的人,都難免有著不為人知的「另一面」。甚至可以說,越是表面上看上去光鮮的大人物,在其背後就委身著面積越大的黑色陰影。很可惜,當我真正領悟到這個道理的時候,已經是時隔多年以後的事情了。飛機降落到墨爾本機場的時候,我透過舷窗的玻璃看見自己日趨憔悴的身影被印照出來,重疊在窗外停機坪上一名機務人員身上,那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性亞裔面孔。我忽然觸景生情地想起來自己在即將成年之前的那段經歷。詩琪姐如今在哪裡呢?我自問,但是當然沒有答案。上一次想起這個名字,大概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時間在永不止息地流逝,但是詩琪姐在我腦海中的樣子,卻仍然停留在二十歲出頭時的樣貌,一如在那之前更久遠的歲月里停留在她幼年時期的系著紅領巾的形象一樣。但是,當我努力在腦中復現她的面龐時,幼年時期的那張臉卻不由自主的疊加到二十多歲的那具身體上,甚至我越是努力回想,那張臉就越發模糊起來。我只得搖搖頭,輕嘆一聲:「看來終於是時候了。」我叫了出租車送我到離酒店最近的一家便利店下車,拖著行李箱走到收銀台前問了店員,然後買了一支筆和一塌文件紙。一到酒店房間我就開始寫,用紙和筆這種多年沒用過的工具,試圖還原出多年之前的記憶。停下筆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了——當然,是對於墨爾本當地時間而言。我打開冰箱找出一罐啤酒獨酌,完全沒有想要倒時差的意思。明明再過九個小時就要上台演講了,要是有人知道主講人現在竟然還沒有背好演講稿,反倒在恬不知恥地喝著冰啤酒,真不知道會作何感想。不論我有多少頭銜、獲得過多少榮譽、受到多少人的追捧,到頭來卻和一個不負責任的酒鬼本質上沒什麼差別。「但是他們不會知道的!」我躺倒在大床上,仰望著陌生的天花板,說出如同電影里大反派所說的台詞。然後我一躍而起,再次提起筆,非寫完不可。
讓我的思緒再次回到距離高考前41天,與詩琪姐在星巴克度過的那個下午:
「墨爾本?流浪?」
我用無法置信的口吻重復著詩琪姐剛才所說的最後兩個詞。
「沒錯,去年的今天,我恰好在墨爾本。當然,之前整整一個學年我都在澳大利亞各地流浪,從布里斯班到悉尼,從墨爾本到佩斯……澳洲的打工旅遊簽證,你聽說過的吧?到處晃悠了一圈,結果發現世界各地其實都一樣,並沒什麼意思。所謂的詩與遠方,一旦自己親身抵達之後,就瞬間變成了眼前的苟且。或許世界就是因為自己的存在才變得無聊的吧?」
詩琪姐輕描淡寫地說道,然後抿了一口續杯之後的牛奶。
「所以,等我回到大學復課的時候,自然而然就變成留級生了。」
我扶了扶額頭,試圖整理一下剛才幾分鐘內湧進大腦的巨量信息:在對我提出「做她的觸媒」的請求之後,她忽然變魔術似的從電腦里調出來一份比之前的手抄筆記複雜幾十倍的思維導圖來,上面密密麻麻寫著諸如「自我設限」、「固步自封」、「創傷後應激綜合症」、「刻意追求失敗」、「自欺欺人」、「精神自殘傾向」這樣觸目驚心的字眼,各個主題之間還用盤根錯雜的線連成了更複雜的關係網。
「這些全都是我所面臨的問題,而且還只是剛剛等你抄寫的時候臨時能想出來的一部分。」詩琪姐躲在屏幕後說,「是不是看上去簡直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啊?」
但是無論如何,這些說法都和眼前看上去的這個詩琪姐完全搭不上邊。
「你先好好看一下,我去再買一杯牛奶。」
說罷,她就起身走開,徒留我一人對著電腦屏幕無所適從。她究竟是想要表達什麼?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我又真正能做些什麼?實在是想不出來。
於是,等詩琪姐續杯回來之後,我故意支開話題,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我記得你是高我五屆對吧?按說的話,你應該在去年,也就是我高二的時候,就應該大四畢業了。為什麼事實上卻是今年呢?」
然後她就說出她去年此時在墨爾本流浪的事來。
事情看上去並不簡單。我不由得覺得自己可能攤上事了。
「真的很傷腦筋。雖然直接跟你這樣說不太禮貌就是了。」我用一直手肘撐住桌面,保持著低頭思考的姿勢說,「但是,我很好奇,你尋找的『觸媒』為什麼會是我?你......明白我意思的吧?你應該找一個更瞭解你情況的人,或許是最好的朋友,或許是像心理醫生那樣的專業人士,我......只是舉幾個例子。」
「但總而言之不應該是你?」詩琪姐接上我的話說。
「正是這個意思。」我聞言松了一口氣。
「但是,在我認識的人當中,能理解我是如何陷入如今處境的人,可能只有真的你一個啊。讓我想想該怎麼描述......嗯......對我而言,你嘛,就是一個活化石!」
「活?化?石?」我一字一頓的重復道。
「競賽班的高中生。」詩琪姐一邊說,一邊將右手的大拇指彎進手掌裡邊去。「然後又遭遇了滑鐵盧。」她說著再將食指也彎進去,留下一個彷彿是在比OK的手勢。「我之所以陷入如今的處境,事情必須要回溯到這樣的一個源頭才能夠理解。」
「但是,」我笑著搖搖頭,試圖緩和一下過於嚴肅的氣氛,「詩琪姐你現在的處境,怎麼看都好得不得了吧?完全看不出任何問題來。」
「嘖。」詩琪姐轉而低頭盯著牛奶杯,露出一副落寞的神情來,彷彿試圖組織語言,但是最終還是欲言又止。我也不敢多言,只能靜靜地保持沈默,等待她說些什麼。我在心裡默默哼唱著《殘酷天使的行動綱領》,足足從頭到尾默唱了三遍,然後詩琪姐終於開口:
「在你看來,我真的沒有什麼問題嗎?真的看不出任何不正常的地方嗎?」
我把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向下挪移了幾寸,雙手交抱在胸前,一邊搖頭一邊說:「真的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我認真回憶起今天和詩琪姐見面以來的各種細節,並且再一次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她一番,然後勉為其難笑笑地說:「如果非得要說的話,你穿著高中校服這件事,還是多少有些違和感——當然,我只是隨口說說,你不用太當真。」
「是嘛,這不恰恰就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嗎!」
「是啊。」我仍然應和說。
「我連衣服都不能好好挑選的這件事,的的確確是一個『問題』哦!」
我這才意識到詩琪姐是認真的。她就像是敏銳地捕捉到了獵物行蹤的豹子一樣,飛速地敲擊著鍵盤,然後將剛才那幅思維導圖當中的一個局部高亮顯示出來呈現在我眼前:「無法選購proper clothes」。
用奇怪的中文夾英文講出奇怪的問題來,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So,你所認為的『Proper Clothes』,究竟是什麼呢?」
「如果我能描述清楚的話,那麼我就不會為之苦惱了啊。」詩琪姐回答說。
「從小開始,去商場的時候,都是外婆和媽媽搶著幫我挑衣服,因此我對於身上所穿的東西完全沒有過認真的思考,甚至連衣服的種類都分不清楚——沒有經驗就無從積累,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對吧?
「到了上中學的年紀,在學校只准穿校服,只有週末才有機會穿自己的衣服。然後因為身體長得很快,春天買的衣服到了秋天就可能小得穿不進去了,因此索性少買一些。於是,我到了週末就一直穿著同一套運動服,直到實在穿不進去了之後,再去同一家店買大一號的運動服,就這樣周而復始……三年初中加三年高中,那可是六年時間誒!等到高三的時候,連續穿了六年校服的我,差不多連裙子是怎麼穿的都快忘記了……」
裙子是怎麼穿的,我自然是不知道。但我還是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所以,在中學的時候,我最怕去春遊啊秋遊啊這樣的事情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明明是學校同學們的集體行動,但是大家卻都不穿校服啊!而我的衣櫃裡面除了校服,就僅僅只有一套運動服,沒得選擇只能穿上運動服、換好運動鞋,裝作很開心的樣子和同學們一起去郊外爬山……尤其到了拍集體照的時候,簡直想找一條地縫鑽進去!
「終於好不容易等到高中畢業,我以為自己終於能穿自己想穿的衣服了。然而沒想到,暑假里的時候,還是外婆和媽媽帶著我去商城挑衣服,就跟帶著一個永遠不會長大的小女孩似的。我帶著兩箱上世紀審美的衣服上了飛往上海的飛機,你能想象那種心情嗎?」
「簡直有種魔幻現實主義的張力。」我說,「有苦說不出來吧?」
「真正『魔幻』的部分還要等我到了上海的大學之後才開始呢!」詩琪姐捋了捋頭髮,「在繼續討論 Clothes 這個主題之前,允許我先打個岔——算是必要的鋪墊。」
接著,她給我說起她的三個大學室友的故事:
室友之一是個神秘人物。新生報到的那一天,四人宿舍當中的三人在中午時分就已經早早的到了,唯有這個神秘人物遲遲沒有出現。直到晚上十點半,才有一個留著像男生一樣短髮的人敲開了寢室門,嚇得正準備出門洗衣服的一位室友措手不及,臉盆里的衣服都哐當一下散落滿地。那人敲開門之後並沒有進來,甚至連自我介紹都沒有作,只匆匆說明幾句「今晚不住宿舍」、「在酒店訂了房間」、「已經跟宿管阿姨打好招呼了」之類的,然後就把門關上離去,徒留下宿舍里的三個人面面相覷。這個神秘人物姓名不詳,籍貫不詳,甚至連性別都顯得曖昧模糊,雖然聽聲音的確是個女性就是了。第一晚的時候,大家還沒怎麼在意,以為她可能是陪父母住在酒店了。然而第二晚、第三晚,她也沒有來。大家索性給她取了個代號「酒店君」。沒想到的是,等到正式開始上課前的那晚,酒店君也沒有來宿舍。
第二天上高數課的時候,祝詩琪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里發現了酒店君,親切地湊過去打招呼:
「嗨!你是……」本來是想要喊出她的名字的,可惜祝詩琪當時還並不知道酒店君叫什麼。
「嗨,你好!」酒店君靦腆地回應道。
「你怎麼一直沒來宿舍住啊?」
「因為我住在酒店啊。」酒店君理所當然似的說。
酒店君撕下高數書扉頁的一角,寫上自己的名字、電話號碼以及酒店的地址和房間號,邀請祝詩琪有空的時候去看看。
第二天傍晚六點,在食堂吃過牛肉面當晚餐之後,祝詩琪騎著自行車去往酒店君所住的酒店。系著領結的大堂服務生微笑著打開迎賓門,足足有兩層樓高的室內噴泉在鋼琴伴奏的印襯下周而復始的循環,雖然隱隱約約早已有了一些心理準備,然而等到置身其中的時候,仍然會因為自己肩上的學生書包而覺得和這裡的氣場格格不入。
「真不好意思,電梯好像必須刷房卡才能坐。我馬上下來接你。」酒店君在電話那一頭說。
酒店君所住的套間在最頂層,透過寬大的落地窗,上海的天際線盡收眼底。彼時,夕陽的余暉還沒有完全褪去,不夜城的燈火卻已然漸漸亮起,靛藍色的天空在西方的邊角上殘留著一抹如極光一樣絢麗的緋紅,天空之下則是一片延綿無際的都市森林。
「你剛到上海來,可能還不太能注意到。」酒店君背靠著玻璃牆面,側過身來對祝詩琪說,「在上海,如果想要每天看日出日落,就必須要住得足夠高,不然就會被旁邊的房子擋住視線。」
「對啊……」祝詩琪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我們宿舍就是,上午十點鐘才有太陽照進陽台呢,想看日出的話是絕對不可能的了。餵,你不會是因為想看日出才不願住在宿舍的吧?」
「呵。」酒店君輕輕笑道:「如果想看日出的話……跟我到這邊來。」
言畢,酒店君順勢拉起祝詩琪的手,領著她穿過臥室和客廳,走到套間的東側。然後輕輕地按下一個按鈕,伴隨著吱吱作響的電動馬達聲,原本遮住外面風景的窗簾徐徐打開。
「你房間的這個窗簾……莫非是電動的?」
「是啊。你第一次見?」
「嗯。」
「其實嘛,用久了就會知道,還是手動的窗簾更好——可以想拉開多少就拉開多少——不像電動窗簾這麼笨,只會全開或者全關。 要是由我來裝修的話,是絕對不會選電動窗簾的。」酒店君說,「可惜學校附近的五星級酒店就只有這麼幾家,我也沒什麼選擇的餘地。」
「啊哈,是這樣啊。」祝詩琪捂著嘴應和說。
伴隨著電動馬達聲的停止,窗簾終於是徹底打開了。夜幕已經完全降臨,沒有星光的天空顯得乾淨澄澈,而比星光更明亮的燈火布滿了整片大地,遠遠望去,可以認得出變換著燈光樣式的東方明珠塔。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酒店君這時才忽然想起來似的問道。
「哦……我叫祝詩琪。之前還真沒機會給你自我介紹過呢。」
「祝詩琪……」酒店君望著窗外的夜色重復道,彷彿是在品味著什麼一樣,然後轉過頭來看著詩琪的眼睛說道:「好聽的名字。」
「哪、哪有啦?」
「至少——比我的名字要好聽。」酒店君坐到沙發上,長嘆一口氣,「順便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之前告訴你的名字,並不是我的本名。」
「是嗎?那你本名是什麼?」祝詩琪條件反射似的問道,但話剛出口就發覺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很抱歉,我不能告訴你。」酒店君略帶憂傷地說,「你會不會覺得我這個人神神秘秘的?行蹤隱秘,不近人情,甚至連名字都是假的!——大概是這樣想的吧?但是我……我希望你能知道——這並非我本意,只是不得不這麼做而已。」
「唔。」祝詩琪也坐到沙發上,說:「不能說也沒有關係啦,我不會在意的。對自己的身份必須要保密,是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享受不到煩惱哦!你之所以一個人在學校外面住酒店,應該也是因為類似不能說的原因吧?」
「哦,這個嘛,不……並不是。」酒店君否定的回答令人感到意外,「我住酒店的原因很單純,和我的身份沒什麼特殊的關係。」
「是嗎?」
「而且,我也不是一個人住,」酒店君彷彿猶豫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我想跟你說應該沒關係,大家都是年輕人,應該能夠理解……」
「哦?」祝詩琪腦中不禁閃現出種種離奇的可能性來,「你……說……」
「我嘛,和我女朋友一起住在這裡。」
房間的空氣突然變得可怕的安靜。祝詩琪完全答不上話來。
「對了,我是 lesbian,好像之前還沒跟你說過……希望沒嚇到你。」
「何、何至於?何至於?大家多元的選擇,都能理解的嘛……」祝詩琪口頭上雖然這麼說,但是內心深處卻是有如撬動了三觀一般的不安。之前雖然聽說過同性戀的種種傳聞,但那彷彿都是遠在雲端的天方夜譚,以為和藍精靈一樣永遠不會出現在現實世界里。而此時此刻,「藍精靈」就在眼前。
同學之間後來流傳著小道消息,說酒店君經常會帶不同的女生去酒店,而且有時還不止一個。有傳言說,她家裡有軍方背景,據說官至中央軍委委員,另一個說法則說不過只是掌管上海警備區,但總之都是不得了的高官。如果是個男生,家裡可以安排去從政,畢業後工作兩三年就能空降到西部省份去當副縣長——簡直傳得有鼻子有眼。
「哪可能?那都是謠言,我只有一個女朋友。」酒店君曾經親口澄清,「只不過——當女生的確挺可惜的,我倒真希望自己本來是個男生。」然後她指指自己腳上的籃球鞋說道:「所以,我買的鞋子全都是男款。」
被稱為「女博士」的室友所穿的鞋子,經常也難以分辨出究竟是女款還是男款,反正統統是毫無特點的中性款雜牌運動鞋,達到了「安能辨我是雌雄」的境地。「女博士」好像很討厭別人叫她這個綽號,因此祝詩琪也從來不這樣當面稱呼她的這位室友。剛來學校第一天晚上,女博士臉盆里的衣服被打翻滿地的時候,也是祝詩琪及時幫忙撿起來的。由此種種,女博士對祝詩琪一直心懷感激。
「週末請你一起去吃酸辣粉!」女博士推了推黑框眼鏡架,憨憨地笑著對祝詩琪說。
女博士之所以被稱為女博士,是因為在迎新晚會上的一次問答:
「同學們,你們畢業之後的目標是什麼啊?我們來請一位同學說一說好不好?」
台下坐著上百位新生,一時間卻無人應答。
「考研!」忽然有一個弱小的聲音傳出來。
「哦,有同學主動回答了,我們把話筒交給她——」
話筒遞了過去,她接過話筒,特地站起來說:「本科階段結束之後,我想考研,繼續深造。」
「考研,不錯的想法!那麼讀研之後呢?」
「如果有機會的話,應該會讀博吧。」
「哦?這位同學為什麼會想要讀研讀博呢?」
「……」在一百雙眼睛的注視之下,她一時語塞。
「呃,這位同學可能是有點緊張。好,那麼讓我們把掌聲送給這位愛好學術、志存高遠的『女博士』同學!」
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緊接著變成了爽朗的哄堂大笑。從此以後,大家都深刻地記住了這位「女博士」同學。
女博士來自西部的一個小縣城,「但是並不是你們想象中的深山老林」,她這樣解釋說。女博士的父母都是縣城中學里的老師,在當地已經算是富庶的家庭了。等到她考取了全縣的高考狀元,更是光耀門楣,氣派的充氣拱門從校門口一路排到她家小區門口,耍龍舞獅的戲班子敲鑼打鼓熱鬧了一整晚上,機關報的記者也登門採訪報道。
「你學習成功的秘訣是什麼?」
「其實不存在什麼秘訣啦。『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如果非要說的話,就是勤奮努力、心無旁騖,把精力全放在學習上而已。」
那篇採訪刊登在機關報的第二版,還配了一張女博士拿著復旦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黑白照片,以供全縣幾十萬人觀摩學習。據女博士自己說,要不是因為高考的時候來例假,發揮得並不算好,本來是十拿九穩要上清華北大的。
學校領導為了表示重視,由副校長親自陪著女博士的父母送她到火車站,搭隔兩夜的火車去上海,連車票錢都是學校出的。出站驗票的時候,檢票員要求出示學生證。
「我是大一新生,還沒有學生證,用錄取通知書可以嗎?」
「來來來,趕快拿出來,後面的人排隊等著嘞,儂長眼睛看見伐?」檢票員用上海口音的普通話不耐煩地說。
女博士解開捆成一團的幾個手提袋,笨手笨腳地翻了老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出錄取通知書來,雙手遞給檢票員。
「誒這小姑娘別看還挺厲害嘞,復(fú)旦大學。」檢票員露出打量出土文物的眼光,「你們外地小孩都很會讀書喏!我家小孩跟你一樣大,但是太愛玩,成績比你差遠了。」
女博士靦腆一笑。
「所以沒辦法,只好花大價錢把他送到國外去了。」檢票員將撕了個口子的車票還給女博士,「要是一直在國內,怎麼競爭得過你們這種聰明小孩嘛……」
女博士的成績的確好得出奇,大一的高數期中考試輕而易舉地就考了全班第一,但她卻從不肯承認自己「聰明」。「哪有什麼天才,我只是把別人喝咖啡的工夫用在工作上。」女博士在魯迅公園的靈柩前這樣對同游的祝詩琪說。的確,女博士真正擁有的其實是「勤奮」這項美德,每天晚上都要自習到圖書館關門才回宿舍,而彼時室友們已經在寢室了上了一晚上的網了。每晚回到宿舍後,女博士都會捧著臉盆去洗手間洗掉當天的衣服,就算到了寒冬季節也一樣。
「這麼冷的天,還是別手洗衣服了吧。」祝詩琪曾經這樣試探地關心女博士說,「樓下的洗衣機其實也不貴,三塊錢就能洗一缸,手機支付的話還有95折優惠呢。」
「就是,別把手給凍壞了。」另一個室友也應和道,從書架上找出一支贈品裝的小護手霜放到女博士的桌上。
「哪裡,我每天洗衣服就當是堅持鍛鍊。」女博士一邊曬衣服一邊笑著說,「而且樓下公用的洗衣機,我怕洗不乾淨,還是親自手洗來的放心。」
女博士大概是非常相信自己手洗衣服的乾淨程度,因此一件衣服往往可以穿很多年。大四開學的那會兒,她還穿著新生迎新時發的文化衫,因此被大二負責接待新生的學弟學妹誤認為是大一新生。
「學姐你穿著大一新生的文化衫,真的有種反差萌呢!」調皮的學弟開玩笑腔說。
「餵,你的這兩個室友,未免也太走極端了吧。」聽到這了,我忍不住發出感慨。
「是啊,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整個大學期間,酒店君和女博士完全沒有交集,或許連對方的名字都不見得知道呢。」
「等酒店君空降到女博士的家鄉當副縣長的時候應該就會知道名字了吧。」我開玩笑說。
「不可能的啦!酒店君畢竟不是男生,家裡真的不會給她做這樣的安排。」詩琪姐彷彿義正言辭地說道,「這裡可是中國!」
「原來在中國當女生是件這麼吃虧的事情。」我點點頭說。但我無從知曉,「這裡可是中國」這區區六個字背後究竟暗藏了多少未表達出來的語言。
「那可不是嗎?」詩琪姐拍著胸脯說,「酒店君跟我吐槽過,說她家人完全只寵著小她十幾歲的弟弟,對她則完全是一副任其自生自滅的態度,除了錢什麼也不給。」
「除了錢什麼也不給。」我學著她的口氣重復道,「我倒是想體驗體驗這種『自生自滅』的生活。」
「餵,你怎麼被錢給迷住了呀?之前那顆要在宇宙深處孤寂地研究幾百萬年的心丟到哪去了啊?」
「還在這裡啊。」我摸著自己的胸膛說道,「我只是想暫時的體驗一下而已。在『除了錢什麼也不給』的條件下完成一次『自生自滅』,體驗完了之後,就原封不動地將這個特權奉還回去。」
「要是你真正擁有這樣的特權,想要放手可沒那麼容易哦。這就像吸毒一樣,一旦吸上了,就會想一直吸下去,最好是一輩子永不停止。對於酒店君來說,每天習以為常地住在五星級酒店,也不會帶來什麼額外的快樂,但是如果沒有五星級酒店住的話,所承受的痛苦可能是百倍千倍的哦——對於常人來說,那種痛苦或許會達到生命無法承受的程度吧。」
「照這麼說的話,從出生到現在,長久以來,女博士一直、一直承受著沒有五星級酒店住的痛苦,這豈不簡直是太不公平了嗎?」
「哪有什麼不公平,只是觀察的尺度不夠大罷了。」詩琪姐嘴角掛著神秘的微笑說,「酒店君和女博士,兩個人都處在一個叫做『復旦大學』的平台之上,不明真相的社會大眾都投之以同樣羨慕的目光,這已經是一件多麼公平的事情了啊!在我們所不知道的角落,女博士家鄉的同學在初一那年輟學回家務農,而酒店君家的頂頭上司的孩子則從紐約長島的別墅里登上直升機飛往曼哈頓的摩天大廈。如果說有哪個人有資格發出『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啊!』這樣的感嘆的話,也不會是現在坐在星巴克端著咖啡杯的我們啊。」
「故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我用語文課本里的句子予以回應。「話說回來,你大學室友當中就沒有普通一點的人類了嗎?」
詩琪姐哼地笑了笑,「如果說分布在酒店君與女博士的光譜中間位置能夠稱得上『普通』的話,那麼剩下的一個室友就可以說是一個『普通人』了吧。」
然後她給我說起她最後一個室友的故事: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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