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的命也是命」
[水巷碑銘]肇始美國,繼蔓延全球的黑人抗爭,歷時將近十載。上年中,有美國警官因單膝跪頸誤殺一黑人疑匪後,民憤激發,示威者接二連三塗鴉甚至拆毀各地白人雕像,誓要清算史上任何殖民或畜奴的幫兇。昔日英雄紛紛淪為過街老鼠。
因政治風向驟變而重審過去人事,史上不缺先例。而每個打爛雕像的人,總有他冠冕堂皇的理由。如當年孫文學成回鄉,竟聯同好友搗壞村民供奉的神像,銳意破舊立新,但亦自然不見容於村民。有時候,弒神的衝動更可演變成排山倒海的全國暴亂,正如臭名昭彰的文化大革命,多少宮廟毀於一旦。雖曰是非曲直,自有公論,但文物一去不復返,世人往往要等到事過境遷後才知追悔莫及。
大家都明白人命關天,不宜輕殺。文明國度就會有健全的立法執法司法機關,確保人命不會無理摧折。此外,亦有哲學家循倫理或法理,探討傷害人的原則。同樣,殺死一件文物前,理應先交由專家評估,確保人類不會再犯如炸毀巴米揚大佛般無法彌補的過錯。想當然爾,大規模破壞紀念雕像一定會招來反對,姑勿論手段合法與否。但是次騷動卻廣泛得到學者支持,可謂有趣個案。我想原因大概有三。
其一,是次騷動屬於由下至上的公民抗命,挾持住「政治正確」潮流,而非權貴主使的暴行。示威者認為建制根本就參與散播種族歧視,方會樹立那一尊尊歌頌白人優越的雕像。凛然大義當前,學者多表態支持。
其二,雖然上年有誤殺黑人一案作導火線,但去除白人雕像的主意並非群情汹湧下才突然出現,實則謀劃已久,早就有各方提供過正反兩面的理據,學者亦多參與其中。
其三,那堆雕像雖忝列文物,但離曠世傑作相去甚遠,造工平凡,標誌勝於內涵,拆毀亦未算可惜。學者更多關心樹立雕像此舉散播了何種觀念,及如何影響大眾,而非雕像本身的藝術成就。
正如哲學家會探討傷害人的原則,哲學家也大可分析文物存廢所依據的道理。而是次波及全球的黑人抗爭,首當其衝的文物包括美國各地的前南方蓄奴州領䄂像、英國布里斯托的科斯頓(Edward Colston)像、南非開普頓的羅德斯(Cecil Rhodes)像等,尤其引起學界關心。各方學者早就先後在報章及期刊上發表過意見,談論這批雕像的去留。
正如上回提及,是次騷動挾持「政治正確」潮流,廣泛獲得學者支持。即使有學者反對移除雕像,其理由也不在否定平權訴求,而在質疑抹走恥辱印記並非閱史的恰當態度,甚至反更侵犯了自由表達意見的公共空間。例如前港督彭定康(Chris Patten)就曾發言聲討,斥有份示威的牛津大學生心胸狹隘,無容納史實之器量,較適合到中國讀書云云。正如史上許多政治爭議一般,是次針對白人雕像的輿論亦可大體區分出進步陣營和保守陣營。
哲學家專擅概念反省,傾向先退一步,梳理正反雙方各自的理據,繼提出判準,以助求得更深思熟慮的解決方案。我認為比起其立場如何,他的想法能否釐清及豐富當前爭議更加重要。而由於相關論文太多,立場各異,為方便起見,以下介紹兩位普及哲學家的簡要分析,聊作參考。
來自英國的愛德蒙茲(David Edmonds)曾於二零一七年撰文,題為〈如何決定卸下雕像的時機〉(How do you decide when a statue must fall),批評兩派極端立場。一端認為維持原狀最好,理由有二。其一,經已發生的史實不應竄改,否則形同箝制言論。其二,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要求值得紀念的偉人都必須完美無缺實在荒謬。換言之,但凡史上有功,經已立下的雕像就不宜輕舉妄動。另一端則主張但凡有犯種族歧視者,其雕像一律移除。果真如此,大概英國也無一座雕像能得倖免。
按愛德蒙茲所見,兩端皆有其蔽,人非天使,亦非魔鬼,不如取一條中道。他遂總結出兩類判準。第一類,取決於雕像所紀念的人值不值獲此殊榮。例如若你指控他歧視黑人,那你要看看他的同代人是否普遍都歧視黑人。另外,也要兩相權衡他的功過。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當然幹過「政治不正確」的髒事,但能否因此勾銷他領導英國戰勝納粹的豐功偉績呢?第二類,考慮雕像的存廢會為途人帶來甚麼後果。例如同樣是羅德斯像,不宜立在開普頓,立在牛津卻也許無妨。
同樣來自英國的巴吉尼(Julian Baggini)則於上年民憤爆發後撰文,題為〈並非凡坡皆滑〉(Not all slopes are slippery )。「滑坡」(slippery slope)本哲學術語,指據一連串薄弱的因果關係作前提,終推出跨張失實的結論,乃常見的思考謬誤。此際所談的滑坡,大約指單單從古人抱持過種族歧視的想法這一前提,就推出他不配立像受世人紀念的結論。況且尺度有愈擴愈寬之跡,以致向來憑品格著稱的甘地(Mahatma Gandhi)及哲學家休姆(David Hume),亦臨毀像之虞。就好比有人說孔子涉嫌歧視女性,因此必須燒盡所有孔廟, 即使出發點不錯,亦未免武斷。
而巴吉尼一文旨在提醒大家小心,切勿輕信順住滑坡而來的結論。 滑坡之弊,在逼人陷入極端,要麼安居坡頂,不動雕像分毫,要麼一滑徹底,放任示威者大肆破壞。但巴吉尼認為極端之外,尚大有商榷餘地。他舉出三條問題,方便示威者動手前三思。其一,古人賴以留名的功蹟與種族歧視是否悉悉相關?其二,他的惡行與同代人相比如何?其三?他犯下惡行時距今多遠?例如科斯頓雖然廣行慈善,但他的錢財靠販賣奴隸賺得,後人不得不考慮歌頌財路不正的慈善商人是否恰當。又例如休姆雖曾說過黑人比白人低等,但他的想法只大抵反映了當時流行的偏見,而他為世人敬重的成就則來自其哲學發明,無關種族歧視。水太清則無魚,偉人亦受其時代所制限,不宜用今日標準無度苛索。
除了提倡謹慎判斷每尊雕像的存廢外,亦有哲學家仔細分析其他解決方案的優劣,例如樹立新像以頡頏舊像、為雕像附加說明、抬雕像入博物館、只塗鴉而不拆毀等,無法一一盡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