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壹:下面与上面

冰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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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生我养我的,原来是下面那一方水土。

整个童年加青少年阶段的家是由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加水泥路连结起来的。因为我一直有两个家,一个是爷爷奶奶家,也叫作「下面」;一个是自己家,也叫作「上面」。根据相对海拔来分的上下,也算合理。平时说回哪个家就会说「去上面」或是「去下面」

每天的回家一般包括两段旅程:从学校回到爷爷奶奶家吃饭,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家写作业和休息。而从下面到上面的旅程是在爸爸的摩托车上度过的,大概二十分钟的步行路程,在整个世界还特别小的童年记忆中,下面去上面的路途漫长且无聊,有时甚至危险重重。

不论刮风下雨,每日都要雷打不动地从下面晚饭后再去上面,因为耕田和鱼塘都在下面,爷爷奶奶也在下面,所以父母大部分时间都在下面度过,上面只是用来居住的家。与其说上面是自己家,下面才是真正的家,一个大家。

坐在父亲的摩托车后座上颠簸着奔波着过来了,如今回想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下雨天是最烦的,不仅戴雨衣也会被淋湿,半截土路因雨水地面打滑使得摩托车开始神龙摆尾,每次滑行都能被吓得半死。没有严重的事故只感叹父亲漂移技术实在娴熟。最要命的是,雨衣套上便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黑箱,不能用视觉来判定身处何处,只听得见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塑料雨衣上,身体随摩托车一起同频颤动。半边脸贴在父亲的后背上是最大的安全感来源,以至于偶尔会小猫钓鱼般直接入睡,脑袋从宽阔温暖的后背滑落,此时父亲便抖动肩膀并侧身命令式提醒:“没睡着吧,不要睡哦。”(方言:莫困哦~)明明睡着的自己偏要强装镇定:“没有呢,放心。”然后更加用力地紧紧抓住后座边缘的铁杆杆。

这样的日子好像过了好些年,从一家四口挤一张大摩托(前面坐个小的,中间夹个大的),到后来妈妈买了电动车,开始分载我和弟弟,再到自己也学会骑车能够自由来去。但颠簸,已经成为回家的底色。那坑坑洼洼的地面,尽管随城镇化早已被填平,被宽阔的柏油路覆盖,脑中却也能清晰回忆起具体画面,那是走过无数遍的回家路。一个人的,一家人的,姐弟的,母女的,晴天的,阴天的,雨天的,雪天的,寒冷的,炎热的,步行的,骑自行车的,一天一次,一天多次……每个坑似乎都还记得什么模样,深的浅的,大的小的,中间的边缘的,规则的奇形怪状的。它们的轮廓在日积月累中慢慢发生变化,被装载货物的大货车轧过时有意无意掉落的石头和泥沙改变着形态,在人们一遍遍路过碾压的过程中不断地形塑。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条有坡度的、坑洼不平的回家路。在某种意义上,好像这条路才是我的家,一种在路上的中间移动状态。

其实我一直都不喜欢下面的家。下面的家在村子里,这里的村民大多养鱼和打零工为业,于是房屋周围全是四方的鱼塘,与邻居家总是隔着一个鱼塘的距离便只能隔空喊话。下面的房子是两层老旧的灰白色平房,屋内陈设丑陋且总落满灰尘。而令我最无法忍受的,是那个肮脏刺鼻的茅厕。也许农村人都有过这种茅厕体验?设计简陋但非常合理,所谓茅坑就是短短的水泥滑滑梯,旁边放着装水的水泥桶用来手动冲厕所,如果没水还得去打点井水或者去池塘里舀一些上来,一个布袋子挂在斑驳的墙上装着一卷粗糙的厕纸,几块木板拼接起来的门上似乎有些苔藓,穿门而过的一根绿色的线圈挂在墙砖抠出来的钩子上,得以关门。坑底连接的是一个露天粪池,用来装载有机肥。感慨万分,这个茅厕居然到现在仍在使用,没有半点改造,比我的年纪还要大许多。哦对,夏天可能还会长蛆,一种透明乳白色蠕动着的恶心玩意。一边如厕一边观察它们蠕动的轨迹,还要忍受炎热之下汗流浃背,对干净有着些许要求的我来说上厕所简直是个噩梦。但我仍然觉得,可能是娇气了吧,毕竟爷爷奶奶每天不仅在这里上厕所,还得洗澡呢,在专门的洗澡房还没修起来之前。

脏,就是我对下面这个家的偏见。

我喜欢的是我们自己的家,至少有干净的厕所。但讽刺的是,不得不承认,我就是由这个脏脏的家养育出来的——物理上的养育。从小最不缺的营养就是吃鱼,也许由于从小到大真的吃了很多,可能变聪明了一点,希望如此。另外,便是从未断过的所谓土鸡蛋和自家种植的蔬菜,它们都来自下面的家。

而对于上面的家,才是心理上认同的家。内心会渴望不要走那条去下面吃饭的路,就在上面不好么?初中一段时间确实有过在上面吃饭的经历,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满足,不用经过那条灰扑扑的回家路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现在才明白,原来那种满足是一种稳定与安全感。不用再去面对脏脏的厕所,不用忍受行走泥巴路和乡间蚊虫叮咬。那时放学回家后的晚饭喜欢用辣椒炒肉的酱汁泡饭,吃得贼香。不用去下面的日子总是觉得很快乐,并且,四个人的桌子,刚刚好。

再后来,长大了,那条回家路的距离便缩短了,对于下面的家也少了几分恐惧。只是仍然会去偏爱上面四个人的小家,在那里,没有鱼塘,也没有相距甚远的邻居。而是联排的房屋与地坪,还有隔壁家的小孩与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家的李明(真的叫李明),是一起溜旱冰、跳皮筋、打画片和互相追逐的日子。那是上面能出门和小伙伴玩耍的家,而不是下面有些寂寥和闷热得听青蛙声和蝉叫的家。

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原来不可避免的,更多家的记忆是下面的家锻造的,那是野生的,粗粝的,随意的,自然的,吃饭的,而上面的家便与闭塞的、作业的、规训的、温馨的联系在一起。但没必要加滤镜和二分,下面的家的时光总是无聊孤独和与世隔绝的,上面的家与县城联系在一起,正是由上面的家才一步步走向“现代”的世界。而下面的家,说来神奇,在98年大洪水中屹立不倒,二十多年过去了,和与当年别无二致的茅厕一样,看不出半点时间的痕迹。

如今回溯,原来一直抵触的下面才是真正的家。会发现,真正生我养我的,原来是下面那一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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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沁✏️从流水账开始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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