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起站在镜子前的张美英
今天,我想起站在镜子前的张美英
明天立秋
我想起五年前
还能从炕上下来走到镜子前的张美英
三叔家绛紫色边框的妆台镜
张美英对镜抹了抹两鬓
我支着镜头让她说她
如同我记忆中三岁时她让我说我
以及我摔倒她俯身给我叫魂儿
在地上一捡一拾的动作
让我怀疑魂灵是把能丢掉的钥匙
这俯身动作接近他孙子我三十年前因超生挨罚
计生办来打砸抢张美英被逼下跪
一样的角度与重复以及力道
计生办临走还是用砖头打碎了最后一支灯泡
而家里唯一的马
也因轮番来抢而不得不牵出村外避难
勉强称为家具的家具东躲西藏
窗户没有窗户
门口没有门口
第一年分家分的是债务
第二年挨罚罚的是我
两千五百元罚款除了东借西凑还动用了国库券
以至于后来我习惯翻箱倒柜
箱底发现那个玫红色皮面银白拉链钱夹里
几张国库券不明所以谛视良久
我支定镜头
张美英坐在炕沿上端端正正
我反而拘谨起来
我是支定了镜头
走街串巷十几家之后才终于面对她
他们说她是个人人羡慕又好看顶顶漂亮的人
大辫子酒窝儿花衫子青春气息
她娘家是邻村一个叫一孔桥村的村子
村南一孔桥上有张果老骑驴的驴蹄印儿
和苦力推车的车辙印儿
那是人造的神话,张美英也不信
甚至也记不起童年桥下是否有过流水
他父亲活到将近一百岁以至于我还见过
张美英是老大,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两个年轻妹妹嫁了城里,她嫁了村里
直到我记事儿每年夏秋俩妹妹来看她
都是大包小裹褂子衫子裤子夹杂几张票子
张美英都板板正正码齐摞在高粱席篾编的囍笼里
每年太阳好的时候就拿出来晒晒晾晾
以至于后来亲戚朋友抱怨她
临了临了也没穿几件一样
我爷爷牟玉之比张美英年龄小
搭伙上南山拉石头风驰电掣
是我从牟奎之爷爷叙述中知道的
大鸣大放牟玉之编出顺口溜村内村外传唱
什么“羊眼子裤衩三尺三”等零星片段
形容分的布料不够制作羊屁眼子大小的裤衩
后来夜里拖到村后王家庄子麦场赶到凳子上批斗
回来屋后有人盯梢再次轮番批斗
以至于后来牟玉之得了急病
村民伙计轮番抬着刚到县城便一命呜呼
三年饥饿时期
张美英带着一个四岁的“地”
和一岁的“保收”两个儿子守了寡
保收当时从肚皮能清晰地看到肠子里的粪蛋儿
以至于五六岁时才学会走路
牟奎之的老伴瘫痪在床
对我回忆起这段时禁不住老泪纵横
自家论辈份叫做老爷的牟炳耀逗着自己几个娃
娃娃一口一个爸爸
张美英地里干活回来目睹此景
抱起自家无人看管的孩子跑进屋里
张美英白天下地干活一分不比别家少
家里还有八九十岁老婆婆勉强带娃
后来76年领袖逝世
我爸爸牟林庆接到老祖母弥留之际口信儿
从学校立马赶到炕沿前
高祖母炕上一手攥住孙儿手一边叹息呼求
老天爷何时让俺看着孙儿下雨啦知道往家跑就行
让我再多活两年
天不遂人愿,九十多岁的高祖母撒手西去
经人介绍,我现在爷爷牟华之就来帮忙
盖屋搭房,后来成了家,得渡难关
一起把扯大几个孩子,后来就有了我三叔
大跃进时期
村民月光下连夜翻地抢种抢收完成指标
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
我爷爷牟华之有次夜里回村
邻近村子,家家户户剁菜声
如同多年以后
他们提到地瓜二字能起生理性呕吐一样
他们掌握一千种地瓜的做法吃法和消化法
他们为完成下一轮高指标将还未成熟的玉米打烂在地里继续播种
啊!真是罪孽,她竟然偷吃粮食种子
她就是我祖母张美英
有人发现了张美英在集体播种时偷吃了小麦种子
有人在梅花井旁磨洋工
有人吃树皮脸肿
有人吞吃布条子再排出来洗净再吃进去
有人看见锅里煮的蜥蜴
有人把种子倒进井里
有人把房间挖地三尺去当肥料
有人从磨眼里抠粮食
有人修水库远远瞥见过傅作义
有人在镇上大炼钢铁炼了一堆铁渣子
有人家里烟囱冒烟就被举报
有人受到毛主席接见还合过影
有人知道哪种树皮叶子风味更美
有人端着村里好几块大地瓜拼凑成的一个大地瓜作为成果巡回展览
有人一家数口从此离开故乡
张美英说村里男壮丁去修水库
年老体衰无行动能力的在家看娃娃
剩下的老婆婆娘娘去邻村小庄子用滚木大绳杠子
来抬那些因破四旧砸坏的高大墓碑
用来在牟家院村村南修建发电站奠基之用
我想象不出
二三十个一行队伍老太太们一大半裹脚缠足
如何在雪地里滚动滚木,勒上粗绳
是否喊着号子将一尊尊遍体鳞伤的墓碑
三五里地一步步捱过来
埋入地下修建伟大事业赶英超美发电站
也成了他们五十年后说起来就笑的笑话
如今这抬碑事业亲历者花果凋零,纷纷谢世
一场风咬着一场风
一场雨含着一场雨,一批人埋葬一批人
张美英坐在炕沿上定了定神
我有一次小雨过后疯也似跑进她的清代百年老屋
我看到慌不迭掐掉烟卷儿的张美英
目露得意倦怠凄惶之色
如同我竟然不知道她有名字叫张美英
以为和村东北角墓地里东倒西歪碑子上刻的
张氏李氏王氏
一样一样一样
多年以后麦收时节牟家院村西打麦场沦为战场
老书记牟绥之四个儿子据地纵横南北
牟斌之挟天子以令诸侯
牟灵伦运筹帷幄提笼架鸟捻动长须
牟灵洛戎马一生从樱桃园摆开一字长蛇阵
六十岁的张美英披挂上阵手持钢叉翻江倒海
那日彩霞漫天一阵头晕目眩从麦秸垛顶上栽下来
赤脚医生牟灵玉气定神闲
切脉摸额诊断是晕眩所致
张美英面如铅色
灰土掺杂黑色的血顺着淌下来滴在灰布大襟上
直到五十年后,这些习惯还在张美英身上延续
譬如,村里集市上摊贩扔掉的白菜帮子
她会弯腰捡回来洗净不好的喂鸡
好点的剁剁包包子
譬如她脾气太刚心气太高而不愿合作
她能在毒烈的日头里将玉米皮用耙子摊一地
在短时间内迅速翻个数遍晒干不耽误
待会儿凉快下来
独立完成擀饼烧鏊子之用
她也能在孤儿寡母之时
讨论邻居地界侵占问题说情说理求仁得仁
她也会在炕头盘腿棉新被子时
婉转说教孙儿为人处事人情往还
以至于她最后十年我求学上班回家看她
她总要掏出点心苹果瓜果梨桃花生瓜子
任何一个物件塞满她孙儿的行李包裹
后来有些成了我的日常陈列
因为有些当时已然保质期过期无法食用
最后几年我去看她,她出来送我
我留住她,她又从胡同口冒出来
从一开始的几十步的距离
她迈成了上百步又踱成了近千步
我就看着她走在风里到慢慢看不见她
她始终没有拄杖
她最后心衰的厉害
住进医院里开始妄语
看她身上水肿
看她剃短头发
看他嘶哑的躺在炕上发不出声音
看父亲给他翻动作为女性的身体
看她慢慢开了皱纹
看最后氧气瓶无济于事
看最后一众儿孙孙女大年三十早上纷纷赶来
她才咽下那口气
她埋在了村东北角的墓地,半米高的土堆
这世上有无数的隆起与凹陷
多年以后我检视旧纸,写写她
今年夏天
侄女在麦田说起老奶奶给她搓过快成熟的麦粒吃
我说,奶奶给我也搓过
指甲掐断几根麦穗
抟在两手里揉搓
麦芒杂着灿烂麦皮随着噗的一口气飘然而散
莹洁饱满的麦粒被一手托颈一手捋着下巴颏儿
按进嘴里一样
张美英最终也没能装上那副假牙
我时常想起张美英站在镜子面前
我看到镜子中的她
她也看到镜中的我
儿时见村里糊虚棚,
我底下巴巴瞅着大人
将抹着浆糊的旧闻新闻早报晚报日报
一贴贴膏药般次第敷在
屋顶高粱竿捆扎的骨架之上
虎骨香麝
舆论层叠花边覆盖政论报告粘连军事
这厢硝烟战事尸骸遍地那厢葱蒜偏方治鼻炎
屋顶下面是炕,炕上铺席
席上叠被,被里絮棉,炕通灶台
烟道火道各一
每天的纵火者是祖母和母亲
女人点火,男人治水
点燃星空以及蒸煮内心道德法则
发酵伦理,腌渍星斗,河流沸腾闪耀
我相信这是牟家院村的创世纪
如今,祖母张美英化作了村里的山川
附近养猪场腥臊的尿液构成了河流
多年以后
当年老的父亲作为长子重新站上凳子
就像当年他父亲牟玉之从批斗场的凳子上走下来进入暮色
长老摔破瓦盆
竹竿高挑着镜子
纸马彩车火焰熊熊
头缠白布
泣不成声:
娘——娘 ,上西南
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
娘——娘 ,上西南
骝骝的骏马,足足的盘缠
娘——娘 ,上西南
你甜处安身,你苦处化钱
娘——娘,上西南
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
娘——娘 ,上西南
骝骝的骏马,足足的盘缠
娘——娘 ,上西南
你甜处安身,你苦处化钱
------2019年立秋前一日,昌非记于见山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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