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尼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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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旅行梦想の消逝

在2022年,世界充斥着炮火、争端、大流行病、气候危机,曾经的地球村分崩离析。妈妈和二姨有着的旅行梦想,还能实现吗?

去泰国!

2016年的夏天,我曾经和妈妈、二姨一起去泰国普吉岛旅行。那一年,二姨刚退休不久。此前,她的一生在棉纺厂度过。统计进料的数量,计算各个车间的产量,核算一部分工人工资。周而复始,到2016年,她整整工作了三十四年。

别说离开湖北,二姨离开钟祥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她来过几次B市——据她说,受到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影响,棉纺厂效益不好,工人们轮流放假——帮父母照顾上小学的我。二姨来的时候我无比快乐,她请我吃学校门口的串串,喝冰冻的汽水,全是我妈妈口中的垃圾食品。

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杭州。后来几年,棉纺厂眼看要倒闭了,改制之后被卖给广州的老板。二姨经人介绍去杭州打工。当时似乎考虑过留在那里,但外婆极力反对,她还是回到了钟祥。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总之,二姨勤勤恳恳地劳动,她很少消费什么,花过的最不值当的钱,估计是坚持要给我买路边大棚里40块一斤的草莓。

退休后,她还坚持上班。退休金这样低,任谁都知道单单倚靠它是不行的。被返聘的二姨有了两份收入,虽然全部加起来不到四千块,但无论如何,账面上她多了一笔钱,手头比过去宽裕了起来,也多出了空闲时间。

旅行的发起人是妈妈,她前几年就去过一次泰国。妈妈在一所高中工作,曾经参加过学校组织的新马泰旅行团。这三个地方中,妈妈对于泰国印象最好,那里有蔚蓝的海水,可以游泳,却没有那么炎热。对于我们这样生长在内陆城市的人,看到海就感到愉快。妈妈要和我们分享这种快乐,这一回去泰国,她不仅叫上了二姨,还要带上我和表妹(舅舅的女儿)。

我们共同参加了妈妈的同事自发组织的旅行团。据妈妈说,找了非常靠谱的旅行社,还谈到了很好的价格。不去乱七八糟地方,专门去海边。总而言之,面对电话这边犹犹豫豫的我,她极力鼓动我和她一起旅行:“泰国很好玩!”她向我保证,不用签证(落地签),跟团也不用操心,多好啊。

我们在家里打包行李,妈妈带上许多色彩鲜艳的衣服。她装了好几条丝巾:“拍照好看!”我眼前一黑。那几年,中国大妈是互联网爱拿来调侃的对象。在新闻和段子中,她们蜂拥在各大旅游景点和免税店,爱占小便宜,买东西毫不手软,披着丝巾拍照,在景点大声嚷嚷。那一年,我妈妈50岁,大概成了被嘲笑的大群人马之中的一员。

泰国是最热门的目的地,阳光海滩,花费便宜。谁不想去泰国呢?妈妈只是第二次去,我和二姨都没有去泰国。听说泰国是北京朝阳区的后花园,泼水节的时候,人们涌向泰国,不知道他们一年要去泰国多少次。

先是二姨和妹妹坐大巴车来到我家,第二天我们和妈妈的同事集合,坐旅游大巴车去了武汉天河机场。那一年,天河机场的出境航站楼还是小小一间,餐厅只有李先生和一家风格沉郁的咖啡厅。然而等待出境旅游的人是那么多,一簇一簇的旅行团,塞满了整个候机厅。

据我的观察,三四个旅行团占据了航班上的所有座位。我们坐上了春秋航空开往泰国的航班。座位的空间狭窄,机舱里吵吵嚷嚷,水和食物都要收费,有人买了盒装的泡面,空中小姐说,可以赠送开水,泡开那碗面。

果不其然,妈妈口中再靠谱的高端旅行社,我也不该期待什么。在7月30号晚上抵达了泰国,见到了当地的导游,才是后几天我噩梦的开始。

萨瓦迪卡

《2016年中国旅游业统计公报》显示,那年和我们一样出境旅游的中国公民,有1.22亿人次,比上年同期增长4.3%。其中将近一半的人通过旅行社出游,这一数字增长了23.3%。什么样的人会选择跟团呢?我想其中的许多,大概是和我妈妈年龄相仿的中国大妈。

与我们经验相符的还有,2016年中国出境旅游者大数据指出,中国游客花费最多的目的地第一名是泰国。

旅游业是泰国最大的外汇来源,占到泰国经济的12%左右。而旅游业的蓬勃,与泰国在地缘政治的处境密不可分。上世纪六十年代,越南战争爆发后,美军在泰国境内设有六个空军基地,除开军事功能,这些基地的选择,还考虑了当地社会是否有资源提供娱乐服务和性服务。性服务被视作对军人努力工作的奖赏。

为此,美国政府在1965年与泰国政府签订协议,驻扎在越南的美国大兵,可以在休假期间来泰国进行休闲娱乐(R&R rest and recreation)。

在这样的条件下,酒吧、夜店、泰国浴、咖啡厅应运而生,以服务外国人为主的性产业开始兴起。据统计,1950年代,从事性产业的女性约为2万名,等到1964年,美国大兵开始进入泰国后,从业者人数暴增到17万。泰国被称作亚洲的性超市。

我们的行程满满当当,没有也不会去红灯区,更没有当地的朋友,不知道情况究竟为何。当地性产业的发达,我是从导游身上感受到的。

我们的导游是位三十岁左右的精瘦男性,肤色偏黑。他站在旅游车的中央,俯视着乘客,就幻想自己拥有了乱讲话的权力。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开始了自我吹嘘。他有一位年幼的女朋友,不满20岁”跟了他”,对他死缠烂打,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他却没有同她结婚,还去嫖妓,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实质上存在的婚姻关系,他为此颇为骄傲。

将要看人妖表演的那个下午,依旧站在旅游车中间,他又讲一个故事。曾经有位中国客人,玩完既定的行程还不尽兴,拐弯抹角地问他:“那个是什么样的?你有没有试过?”他一听就明白,是想找人妖过夜。但他对这位游客的遮遮掩掩嗤之以鼻,准备捉弄他一番,佯装不明白:那个是哪个?

“就是那个。”

导游装作心领神会,把他带去了一处酒吧,那里工作的都是人妖,不过她们没有做过性别重置手术。

等到第二天见到那位客人,对方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责备导游为什么这样对他。导游装作误会一场:这也是人妖啊!游客只好吃瘪。

在一群游客面前讲他戏弄另一个游客的故事,他显得十分得意,丝毫不顾及车上有小朋友的存在。他是否会给每个旅行团都讲这个故事呢?

这样的故事也实在是被讲述过太多次,也许它真的发生过许多次。我后来读到美国旅行作家保罗·索鲁在《火车大巴扎》中写到在泰国廊开出发的夜班火车上遇见一位美国人。那人在老挝万象待了几天,在酒吧流连。酒吧里的女孩赤裸身体,只有一位高个子的漂亮女孩奥依穿了衣服,奥依告诉他,“五美元,你想怎样就怎样。”然后——这个故事有着相似的结局。不过美国人说,他如果再去万象,还会去找这位“长着老二的姑娘”。

这个故事是如此具有东方主义色彩,保罗索鲁的故事主角是位美国人,1988年美籍华裔剧作家黄哲伦的作品《蝴蝶君》中,男主角也是位法国外交官。旅游行业的大众普及化,让2016年,我亲耳听到这个故事时,主角变成了一位中国游客 

保罗·索鲁还在文章中描述了曼谷的旅行项目:“经过大清早的水上市场之旅和下午的寺庙之旅,晚上就是寻欢之旅。”那是1973年,不过我们的旅行内容颇为相似。大清早,我们去山里骑大象,看猴子表演。下午去寺庙拜四面佛。等到晚上,被带领去看人妖表演。曾经服务美国大兵的娱乐项目,几经历史辗转,正在我妈妈和二姨的眼前上演。

表演结束,妈妈让我去和人妖合影。她又高又美,那么多人和她合影,她非常快地完成了工作。后来看照片,我才发现她的肩带掉落,丰满的乳房露了出来。

这让我伤感起来,可怜的大象,可怜的猴子,可怜的泰国女人(泰国俗语说:女人是水牛,男人才是人。小乘佛教鼓励女性提供和尚衣食来积攒功德,下辈子投胎成为男人),可怜的人妖。

但泰国还是那么美,美丽的海滩,美丽的佛像,只是我们走马观花,所到之处全是中国游客。

我想,尽管这位导游素质很差,但泰国总是可见我们这些中国游客的。越战以后数十年来,泰国旅游业的招牌是曼谷红灯区衣着暴露的橱窗女郎。1986年,前往泰国的观光客中,73%是单身男性。

就在我们去的2016年,随着中国女性游客的激增,到泰国旅游的女性人数首次超过男性,占到52%。前往泰国旅游的中国女性人数成长近三倍,达到了530万人以上。

这其中就包括妈妈、二姨、我、妹妹。我们一家就贡献出了四位女性,功劳不可谓不大。

天价枕头

保罗·索鲁不会了解到,在我的旅行中,另外一个重要活动是购物。

虽然妈妈此前告诉我,我们加钱报了纯玩团。但是当我坐在演讲厅,听一位自称来自上海的老中医用ppt给我们讲了一个小时的“科学理论”,为了让我们掏钱买风湿丸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是骗局。

这些东西最多也就一百块,买了也就买了。

在乳胶工厂,事情滑向了我不能理解的地方。过去几天的的行程我们也去了不少购物点,珠宝商场,卖药的,卖水果制品的,妈妈浅尝辄止。

但这一天在乳胶工厂,在我们又听了一堂宣扬乳胶材质多么优质,泰国如何盛产如此珍贵的材料的课程之后。妈妈决定买一套乳胶枕,一个800块。二姨也下手了,她买了一个靠枕,500块。

妈妈面露纠结,我才发现,她竟然还想买一款3000多块的床垫,凑成一套,打包寄回国内。我的妈妈素来精打细算,出门从不打车,护肤品全是从超市里买的。从妈妈身上看到了一种名为购物欲的东西,让当时的我非常震惊。

饶是如此,我们也实在称不上有购物力的人。旅行团的其他人要比我们一家夸张许多,疯狂的妈妈的同事,一对年轻的带着小孩的夫妇,打包了五个纸箱寄回家。

这让我联想起前一天,在得知这台车上大多数人都是老师的时候,导游脸色突变:我最不喜欢带老师团了,老师最小气。他摆出脸色。

购物当然不是因为理性,更多是来源于不安。妈妈跟我解释:“别人都买了,我不买多不好意思。”导游的提成和带的团的消费能力直接挂钩,若是买的少,就会迎来更加漫长的购物时间,以及雪上加霜的导游服务。

这位泰国年轻男人一直对眼前的这些游客抱持着相当矛盾的态度:一方面,他显然看不上眼前的这些中国人,“我们这里没有人用微信,你们有facebook吗?你们会用line吗?”但另一方面,身处消费产业之中,他显然仰仗我们来获得收入。

在充斥着椰子、山竹、乳胶枕的旅途中,在碧海蓝天之下,最让我崩溃的是导游持续对旅行团的年轻女孩进行言语骚扰和性骚扰。他常常在自由活动的时候找她们说话,去摸她们的手。

我想,做一个泰国男人也太容易了,只要懂中文,就能当导游。

有一次,他来招惹我,他藏在转角处,伺机吓我一跳。可我没有被吓到,面无表情,还瞪了他一眼。但这样的事情还是又发生了一回。

可怜的大象,可怜的猴子,可怜的泰国女人,可怜的人妖,可怜的我。

妈妈安抚我,出门在外就是这样。不要放在心上,忍一忍就过去了。妈妈有比我更强的感知快乐的能力,她活力满满,我垂头丧气。

妈妈和二姨开开心心,她们买了青草膏,风湿丸,昂贵的乳胶枕。买了各种水果干、水果糖,准备送给自己的朋友们。

而游客大巴上的我们有一天终于厌倦了,在导游继续自吹自擂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的时候,终于有人大喊了一声:别说了!

和妈妈去过泰国之后,我决定,再也不要跟团旅行。并且嘱咐妈妈,以后这种事,千万别带上我。

“哪儿也不去”

这次泰国游极大地鼓舞了妈妈和二姨,2018年,她们俩人再次结伴去了台湾。二姨还特意购置了行李箱——放在过去,她哪里用得上这种东西。

她们还有很多旅行计划。二姨想去日本,为此她准备再工作几年,存够旅行基金。妈妈对她说,去日本很贵,她那点退休工资,一年肯定不够。

起初,妈妈每天都服用风湿丸,哪里不舒服,她也拿青草膏涂一涂。有什么效果呢?没人说得上来。这些东西最终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再后来——2019年,二姨工作的棉纺厂倒闭了,没过多久,她回到农场照顾外婆。2020年初,新冠肺炎爆发了。她在农场里被封了三个月,肉也买不到,但是院子里有新鲜的蔬菜,这让人羡慕。疫情之后,她长住在了小小的农场,每天的消遣是出门打麻将。

妈妈也退休了,她不再工作,偶尔给人帮忙上课。去年夏天她曾经想去甘南玩,买好了机票又无奈退掉,她的旅伴还在学校工作,学校叮嘱她们:即使放假,也千万不能去外地。后来我再问她,妈妈就说:“现在我哪儿也不去,麻烦死了。”她随手给我举例,去年有一个老师因为去过河南,已经回来十天,还是被隔离了。

像妈妈和二姨这样的女性,余裕好像只有这么几年。再晚一些,也许有更多的家庭责任等着她们承担。虽然我宁可妈妈和二姨琢磨着攒钱去日本玩的事情,不要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2022年初,我从北京回家过年。湖北的冬天非常寒冷,冷气从地板向上蔓延,让在北京习惯了暖气的我非常不适应。住在农场的晚上,二姨让我帮她调整微信。她的微信头像一直是在泰国海滩的照片。

她指挥我给她更换微信运动的封面图。我打开她的手机相册,里面所有的照片,竟然全部来自和我妈妈的两次旅行。她们站在海边,空气看上去透亮,纤尘不染,她披着丝巾,遮挡强烈的紫外线,海风吹动她的头发。那是我几乎已经陌生的,世界陷入大封锁之前的信息。

她让我给她换一张泰国海滩的贝壳照片,“好看吗?我在海边捡的,导游说石头不能乱拿,我拍了一张照。

想起那次不愉快的旅行,很多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那两个八百块的枕头,爸爸妈妈还在使用。这么算来,八百块一个也不算贵。我想,那些中国游客供养的乳胶工厂,生产出的八百块一个的高价泰国乳胶枕,其中的一大半也许正静静地,躺在中国小城市普通家庭的卧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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