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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绍英

我姥姥的生命故事。

1935年,绍英出生在山东海阳的一个务农家庭。绍英家里七个兄弟姐妹,她在女孩子里排老三。她聪明伶利,敢想敢说,从小就有主意,在兄弟姐妹中说话有威严,有什么事大家都找她商量,父母也宠她。当时家里穷,没有好吃的,她就宁可不吃,坐饭桌上饿着肚子看着别人吃。绍英爸爸农闲的时候卖火烧,看她不吃饭,没有办法,就把要买的火烧揪一点点面下来,做一个小火烧,烤了给她,她这才吃饭。

绍英家里地不多,她干农活也不多,连衣服都是两个姐姐帮着洗。1947年,村里办了学校,她溜溜达达没事做,就跟着人家去学。刚上了几天一年级,就成了班长。老师说你成绩这么好,干脆上二年级吧。二年级上了没几天,又让她跳级上三年级,又赶上五年一贯制(即小学一共五年),小学毕业的时候17岁,就留校教书了。当时国家要培养师资,从年轻老师里选拔,1955年,绍英20岁的时候,考上了师范,念了一年半就肄业了。

当时的教员经常在不同的学校间到处调动。绍英调动的时候,村里派人推了个小板车,送她到一百里地以外去教书。在教书的地方,她遇到了一个姓相的老师,家里兄弟六个,他排老四。有一天村子里赶集,绍英去集上买点水果来吃。她的一个女同事突然走过来说:“给你封信。”绍英一肚子疑惑,说:“谁给我的?”女同事神神秘秘地说:“你自己回家看去吧。”绍英琢磨着,自己在也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啊,谁写的信呢?原来是这个相老师的六弟弟,叫则南。相老师告诉六弟弟,学校来了个不错的女老师,让他向绍英求婚。那时候是新社会了,媒人很少,男女互相喜欢,都是直接写信,当面直接表白的也有。

绍英回信拒绝了,说自己还年轻,没考虑这些事情。其实也是嫌则南也是个老师,工资低,一个月才赚30多块钱,又不像人家当兵的名堂响。后来了解一下,一米八的大高个子,人又老实。打听了一下,又多才多艺,会好几样乐器,会唱歌,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画也画得好。后来则南又写了一封信,说自己辞职去青岛考大学了,考上了哈尔滨的一间艺术大学。绍英想,山东太热,去东北也不错,就回信说,你也得好好考虑,我也得好好考虑,咱们先通通信吧。就这么开始恋爱了。1958年二人在山东结婚,1959年大女儿启丰在山东出生,那时候则南还在哈尔滨上大学。绍英抱着孩子去教育局找领导,要求调动到黑龙江,家庭团聚。1962年,二女儿启燕在黑龙江横道河子出生。

则南因为凑不够大学学费,大学念了一年就退学了。他是小儿子,家里父母都七八十岁了,根本没有心力和财力供他。有天放假,他躺在炕上睡觉,听着屋里地上有人打架,吵吵嚷嚷的。原来是二哥和二嫂在地上打架,都动手了。他偷听了几句,原来是为了供他上学的事情。第二天一起床,他就跟二哥说:“我不念了!”二哥说:“你为什么不念了?”他说:“我就是不念了。”

辍学后的则南没有地方去,老是拿着本书,去小花园那里,边看书,边做笔记。当时有个民办学校缺老师,看到他老读书,觉得他挺有文化,又打听到他在哈尔滨上过大学,就把他雇过去当民办中学老师。则南之前发誓说:“宁可要饭也不要当老师!”因为老师挣得少不说,当时还有个“吃派饭”的制度,学生家轮流管饭,就这个招了则南讨厌,嫌不干净。但他也得有个工作啊,没办法,就继续当老师了。则南爱干净,有次馒头吃出根头发来,就再也不吃外面馒头了,整天吃地瓜,因为可以扒皮吃。最后老师同事们都知道了,相老师就爱吃地瓜、不吃馒头。绍英觉得他好高骛远,总念叨他,说他不知道将来这个亏要吃到哪里呢。

则南喜欢音乐,不上班的时候就在家里拉二胡,小提琴,吉他,绍英就跟着音乐唱歌。则南想教两个女儿乐器或者唱歌,俩女儿没一个感兴趣。则南特别爱看书,发了工资交给绍英,自己留下两块钱,然后提着本书回家。大女儿启丰不爱看书,就爱美。二女儿启燕爱看书这一点像爸爸,于是则南看完了新买的书就传给启燕看。有天绍英在厨房做饭,听见则南偷偷叮嘱启燕说,看归看,别告诉你妈哈。绍英怪则南老拿工资买书,而且家里堆得到处都是书,乱糟糟的,看着就上火,说了也不改。绍英有天跟则南吵架说:“人家毛主席的书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怎么就你,这一堆那一堆的,这个家里乱得都进不来人了!你再这样,看我不把你的书全给扔出去。”到气头上,还把则南的书撕了几本,则南后来又自己偷偷粘起来。

1962年,两个孩子在家里没人看,绍英只能办理退职,在家里带孩子。后来孩子稍微大了一点,山东的弟弟来信说让绍英回山东教书,保证能办好手续,在山东复职。绍英回家一看,二弟弟娶了媳妇,生了两个孩子,兄弟媳妇不爱干农活,整天在床上绣花,然后卖绣的花赚钱,想让绍英帮着做饭、当家。村里的学校说,复职之前先代课,一天给八个工分。当时雇保姆是六工分,绍英想想,觉得也行,就写信给则南说,我想回去试试,你也回来吧,让我家里人也见见你。当时绍英的父母和爷爷都还在世。则南回信说,我不回去,你那个家谁能看得起我,你那些哥哥姐姐都是军官。我一没钱,二没有职位。最后则南也没有回山东。

1963年,黑龙江的公社里开动员大会,说以后中国的人口是个大问题,有两个孩子就应该结扎。则南响应号召,自己悄悄去牡丹江做了结扎手术。结扎的当天就自己坐车回家了,也没多休息一下。回到家之后,则南写了一封信给绍英,信上说,你回来吧!也没提结扎的事情。绍英回到黑龙江,走到家门口,听到邻居家的女人们说风凉话,什么“现在可以随便整了,反正也不会有孩子了。”绍英听得一头雾水。到晚上,则南才说:“我去结扎了。人家外国,孩子都少,都一个。就中国人,非要六七个孩子。孩子要少而精,让他们成才。孩子多了,他们遭罪,我们也遭罪。”绍英急了说:“你怎么能去结扎呢!有我结扎的也没有你结扎的啊!” 则南说:“你这个身体这么弱,能去结扎吗,就得我去。” 则南身体好,大高个,平时爱打篮球,几步就能把球带到筐里。

则南的家里人知道了他结扎的事,也急眼了。则南的五哥哥和二哥哥给他钱,听说上海医术高明,叫他去上海把结扎解开。他倔脾气上来了,说我的输精管已经切断了,解不开了。几个哥哥没办法,最后只能把他说了一顿,说连个儿子都没有你就敢结扎。当时公社里轰轰烈烈号召完,大部分都是女的去结扎。整个公社就两个男的结扎,一个是法院院长,四十多岁了,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绍英觉得人家是院长,要去作表率,再说人家孩子也多。结扎的那一年,则南28岁。

几年后,则南调动到山里教林业子弟中学,住在学校里,放长假才能回家。有一天不舒服,以为是感冒,但山里的小诊所怎么也治不好,医生劝他上城里的大医院看看。则南回到家的那天,绍英在外头上班,则南让启燕去给打了点酒,切了点萝卜片,撒上糖拌了拌,就着拌萝卜一个人喝起了酒。绍英回家看到,纳闷说,怎么喝起酒来了。则南说,我馋酒了。其实则南是怕自己得大病了,心里难受。后来检查出来是慢性肝炎,就时不时得住院了。这下则南不能赚钱了,但是绍英得挣钱啊,家里还供着两个学生,只能放假的时候去陪陪他。就这样一天天的,病越来越严重。1981年的时候则南因肝腹水去世,去世的时候46岁。

他们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启丰20岁就结婚了,二女儿启燕26岁结婚,一直带着绍英生活。1991年启燕调回了山东,绍英也跟着回来了,从此开始了退休生活,帮助启燕料理家务、照顾启燕的女儿,从刚出生一直到她18岁上大学。2023年,绍英去世,享年8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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