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士代代子
吉士代代子

青年女诗人,同人文作者,非洲文学博士。假装喜欢索马里诗,其实喜欢跳韩团舞。部分同人文英译版发表在ao3: jsddz mastodon: jsddz@mas.to

첫사랑 初恋 11

可人大概就是这样,会听得进去自己喜欢的人的话,会去以最善意的视角去理解喜欢的人,会因为自己喜欢的人而改变。

香港对我的冲击是巨大的,也是我没有预想到的。一方面,我觉得那里什么都好,什么都新鲜,繁华的街区、靠左边行驶的车辆、端着咖啡杯走在路上的上班族……另一方面,我又十分害怕别人不喜欢我,甚至害怕别人知道我听不懂粤语,是个讲普通话的大陆人。其实从来没有香港人对我不好,他们都会迁就我,用国语跟我对话,但我还是觉得,讲中文甚至不如讲英文舒服。

现在想来,那是我第一次面对关于身份认同和归属感的问题。

而那时的我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仔细思考这些事,毕竟还有上课、作业、考试这些更实在的挑战赶着我一个一个去应对。可即便是上课,也会偶尔在老师提到“我们香港”和“他们大陆”的时候,又一次因为我是那个“他们”而觉得别扭。明明老师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大陆的机构、系统而不是我这个人,但我又总觉得当时当刻坐在课堂里的我自己,又不免要代表着这个“他们”。我想代表这个“他们”吗?这是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我不得不正面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是2014年开学后不久。

你和任何一个香港人提2014年,他们都会想到那一件事,占中。

彼时,“占中”两个字自然也是大陆官方媒体和社交媒体上的关键词。而墙内和墙外对这件事的态度,几乎是完全的对立。墙内把集会示威的民众叫做“小丑”、“废青”,说他们“被境外势力利用”,而对于生活在没有墙的世界里的人来说,在街头抗议、把政治诉求制成标语,是十分普遍也是十分必要的事。

而我要面对的问题是,我还能否在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上保持中立,我应该观望还是应该参与。我看到我的香港同学们和我的大陆同学们在社交媒体上发表着大相径庭的言论,我该发表我的观点吗?

我甚至不能组织出一套完整的观点。

闵玧其是从一开始就作为中大成员参与学联罢课的人。我跟他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也能看到他在facebook上转发学联罢课宣言,呼吁参与者穿白色外衣、戴黄丝带,还有宣传民运学者的讲堂内容种种。他甚至和我们学校学生会会长都认识,然后互相转发。我觉得他仿佛成为了一个完全的香港人。

而我呢,充其量是一个对《人民日报》上的“爱国爱港”四个字有些疑惑的大陆留学生。

闵玧其是一定爱香港的,可我也爱香港。我在那里生活了两年,每天穿梭在同样的街道,路过熟悉的商店,地铁上的粤语报站熟悉得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午餐也偶尔会点一杯其实没多好喝的阿华田。我不是香港人,但我也可以爱香港吧?

可我也爱国。我从小被教育要爱国,要维护祖国的尊严,而“统一”就是祖国最重要的尊严。我虽然一直知道中国政治制度的种种弊病,嘲笑它的形式主义、不透明、假民主、无自由,但我依然盲目地维护着“统一”的底线,从没想象过另一种可能。

可是香港人爱国吗?闵玧其呢?他还爱国吗?

我还真的傻了吧唧地去问了闵玧其,在他每天忙着声援集会的时候,给他发了消息。

“你觉得自己是香港人还是中国人?”

“都是,不矛盾。”他说。

“那你还爱国吗?”

“哈哈,我恨国。”

如果“恨国”这个词我不是从他嘴里第一次听到的,恐怕我也会觉得对面是一个“废青”、“叛徒”。可人大概就是这样,会听得进去自己喜欢的人的话,会去以最善意的视角去理解喜欢的人,会因为自己喜欢的人而改变。

我知道他所说的“恨国”,是打了引号的。与其说是跟“爱”对立的那个“恨”,不如说是“恨其不争”。

闵玧其说,中国人没有抗争的意识,因为我们生长在抗争了也没什么用的社会。中国人没有公民意识,是因为没有人把我们当作公民,在公权力眼里,我们只是屁民,而抗争的人,则成了“暴民”。

“中国人在骂香港人是‘暴徒’、‘废青’之前,都不知道香港人为什么要普选。”

“毕竟我们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我苦笑。

沉默了许久,我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心底那句:“那你觉得香港应该独立吗?”

“我觉得这件事应该由香港人自己来决定,大陆人在这件事上没有说话的份。其实大部分的香港民众是没有想要独立的,但也要看占中的结果。”

罢课从9月22号开始,一连持续了五日。闵玧其一开始一直在中文大学校内的百万大道罢课集会,后来去了添马公园,那里已经比较靠近政府总部。学生们在政府总部外集会示威,要求跟政府展开对话,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我那几天一直待在宿舍,大部分我认识的大陆学生也都是如此,出于立场考虑也好,出于安全考虑也好,很少有敢露着脸去参与香港人抗议的。除了闵玧其这种不要命的。

最后一天晚上,我听到一些风声,说学联内部有未公开的计划,在晚上要重夺位于政府总部的公民广场。重夺公民广场,意思就是突破安保的大门和围栏,冲进去。一旦和警方对峙起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立刻发信息给闵玧其。

“你要去公民广场吗?”

“嗯,别跟玧智说。”

“你还知道怕玧智担心?我就没有心呗?”

“你担心我,我还挺开心的。”

我久违地心动了一秒,我猜闵玧其打这行字的时候,应该也心动了一秒。但我们也只有这一秒,下一秒就必须回归现实。

“太危险了,真的不要去了。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意义,但是革命不在一时。”

“If not now, when?”

“那边肯定有国安的人,你毕竟还没拿到香港身份。”

“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事,不管其它的。”

我知道我没有立场拦他,也拦不住他,最终只能跟他说:“一定一定要平安。”

那天晚上十点半,将近两百名学生,冲进了公民广场。警察在阻拦的过程中,多次使用了胡椒喷雾,并且将示威的学生扑倒或者按在墙边。凌晨时,大批防暴警察进驻,他们手持警棍、长盾牌和胡椒喷雾,而抗议的民众则是手挽手组成人墙,为了阻挡警方的胡椒喷雾,他们用雨伞尝试跟警方僵持。

闵玧其三四点的时候,给我报了一次平安。他说他们把瓶装水送到前方,给被胡椒喷雾射中的成员清洗,但也遭到警察喷射胡椒喷雾要求离开。而且,警察还下令禁止现场的人上厕所,他们只能在雨伞的遮挡下,男生用塑料瓶、女生用塑料袋……我必须承认,从前想象集会抗议,只是想到横幅、标语的画面,想到热血和正义,并没有想过上厕所的问题。而上厕所还直接跟性别挂钩,女性示威者在这件事情上则更加脆弱。

大概是手机没电了,之后闵玧其就没再回复我消息。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也熬不住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中午,我的头昏昏沉沉的,点进社交媒体想要跟进公民广场的情况,也想看看闵玧其有没有发什么帖子。

我们系的群里也有在广场外的人,大概快一点的时候说:“警察应该快要清场了。”

清场的过程,是首先由一位高级警司用喇叭下达最后通牒,说你们的示威是非法的,如果不在5分钟之内自行离开,警方则“别无选择”,必须使用适当武力将你们搬离。当他们发现最后通牒下达无效后,就会宣布广场内所有的示威群众因“强行进入政府建筑物”和“非法集结”罪被正式拘捕。然后由每四个警员抬一人的方式,像是屠夫抬猪肉一样,抬起示威学生的四肢,不管你的脸是朝地下还是朝上,最后押上警车。

那天清场一共拘捕了70多名学生,浸大的学生有十几人,港大有8人,中大有6人。浸大的学生大部分都是我们学院的,其中三个人我认识,一个是我们系的大四学长,一个是我们学校学生会会长,另一个是我一起做志愿者认识的学妹。

他们在被拘捕时,还和同学们一起喊着“公民抗命,无畏无惧”的口号。

玧智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学联和中大学生会的主页之间来回刷着消息。我把震动着的手机握在手里,不敢挂断也不敢接听。因为我在中大公布的被捕者名单中,看到了闵玧其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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