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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录韩炳哲: 全球化与恐怖主义的暴力( 选自《他者的消失》,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

全球化的暴力使一切都变得相同,它打造了一个同质化的地狱。这种暴力引起一种极具破坏性的反作用力。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2]就曾指出,正是全球化的非理性催生了丧心病狂的恐怖主义者。如此说来,关塔那摩监狱就相当于那个镇压式惩戒社会的精神病院和牢房,而正是该社会本身孕育了罪犯和精神病患者。

  恐怖主义是独特性的恐怖对抗全球化的恐怖。因拒绝任何交易而死亡,这本身就是绝对的特立独行。它以恐怖主义为手段杀进这一将生命归结为生产和效绩的体系。死亡则是生产的终结。如今,很多人把生命单纯当作性命,不惜任何代价以求长命百岁。恐怖主义者对死亡的赞美和人们对健康的病态追求互为条件。基地组织的格言使这一系统性关联尤为触目惊心:“你们热爱生命,我们热爱死亡。”

  早在1993年,双子塔就成为恐怖袭击的目标。让·鲍德里亚指出了双子塔在建筑艺术上的独特之处。洛克菲勒中心的摩天大厦以其玻璃和钢结构外立面映射出城市和天空,而双子塔则不同,它们完全没有外侧覆盖层,没有与他者的关联。两座一模一样、彼此呼应的双子大楼形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体系,将他者隔绝在外,将同者贯彻到底。恐怖袭击则将这一同质化的全球体系劈开一道裂缝。

  如今再度复苏的民族主义、新右派或者“归属一代”(die Identit?re Bewegung)[3]也同样是对全球化统治的反映。因此,新右派的拥护者不仅敌视外来人员,还批判资本主义,就并非偶然了。在面对全球化时,无论是推崇国界的民族浪漫主义情怀,还是恐怖主义活动,遵循的都是同样的反应流程。

  新自由主义在全球范围内制造巨大的不公正性。剥削与排外是其本质属性。它设立“隔离监狱”(Bannoptikum),把那些对体制怀有敌意的、与体制格格不入的人认定为“不受欢迎”,并将其排除在外。全景监狱(Panoptikum)意在规训,而隔离监狱所操心的则是安全问题。即便是在西方发达地区,新自由主义也使社会的不平等更为尖锐。最终,它会废除社会市场经济。新自由主义这一概念的发明者亚历山大·吕斯托夫(Alexander Rüstow)早就断言,仅仅听任新自由主义市场法则的社会会变得更无人性,并产生社会性的抗拒(soziale Verwerfungen)。

  因此他指出,新自由主义中必须添加一种有利于团结一致和整体意识的“活力政策”作为补充。若无此种政策来修正新自由主义,社会上就会产生一个惶恐不安、被恐惧所驱使的群体,他们很容易被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的力量收入麾下。对自身未来的恐惧骤变为对外来者的敌意。驱之不散的恐惧不仅表现为憎恨外来者,也表现为憎恨自己。恐惧的社会和憎恨的社会互为条件。

  实际上,恐怖分子和民族主义者并非敌人,而是手足,因为他们同宗同源。

  那些一文不名的人是真的一无所有,既无身份也无安全。因此,没钱的人就只好走进虚幻之境,比如成为民族主义者,这会很快给他一个身份。与此同时,他也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敌人。人们通过假想来构建免疫力,以获得有意义的身份。挥之不散的恐惧不知不觉地唤醒一种对敌人的渴求。敌人能快速给人以身份,哪怕是幻想中的敌人:“敌人勾勒出我们自身问题的形象,因此我必须与之横眉冷对,以获得自身的尺度、界线和轮廓。”全球化让想象空间诞生,想象的空间却带来真实的暴力。

  如今,党同伐异的全球秩序大行其道,在这样的秩序中,其实只存在相同的他者或其他的同者而已。一道道崭新的隔离围墙平地而起,对他者的幻想犹在沉睡。其实移民和难民也并非他者,并非会让人们真正感受到威胁和恐惧的外来者。这些都只是想象。移民和难民更多地是让人感觉到负担。面对这些有可能成为自己邻居的人,人们怀有的是怨恨和忌妒,这与害怕、恐惧与厌恶截然不同,并不是真正的免疫反应。敌视外来者的人们虽然不喜欢北美人,却会到人家那里去度假呢。

  正是因为缺乏他者的否定性才引发诸如易饿病(Bulimie)、“狂看”(Binge Watching)或者“狂吃”(Binge Eating)等病症。这些不是病毒性的。它们更多地是源于肯定性暴力,而免疫防御系统不会对肯定性暴力做出反抗。

  新自由主义与启蒙时期的目标截然不同,它是非理性的。正是其癫狂产生了毁灭性的张力,并以恐怖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形式宣泄出来。人们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供人剥削,还幻想着是在自我实现。使生产率与效率达到最大化的不是对自由的压制,而是对自由的充分利用。这是新自由主义最为奸险的基本逻辑。

  面对全球化的恐怖,当务之急就是保护普遍价值免受全球化所用。因此,我们须得创造出一种愿意接纳独特性的通用秩序(universelle Ordnung)。暴力入侵全球化体系的独特性都是不愿与人对话的他者。拒绝对话正是恐怖主义的特色,是其恶魔本性所在。只有在和解的状态下,即在安全的距离内保持其疏离和与众不同时,独特性才有可能放弃它的魔性。[9]

  全球商贸不过是手持别样武器的战争。歌德在《浮士德》中早已言明:“我何须懂得航海:战争、贸易和海盗行为,本就三位一体,不可分割。”

  贸易精神只是精于算计,却缺乏理性。因此可以说,不理性的正是被贸易精神、被金钱势力掌控的体制本身。

  如今的难民危机恰恰揭露出,欧盟无异于一个唯利是图的经贸组织。对于康德来说,作为欧洲自由贸易区,作为代表各自民族国家利益的政府之间的合约团体,欧盟不可能是理性的产物,不可能是理性引导下的“国际联盟”(V?lkerbund)[12]只有以维护人类尊严等普遍价值为己任的宪政联盟(Verfassungsgemeinschaft)才有可能是理性引导下的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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