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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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 Country for Old Men.

一次没有人付费的笔译|会讲故事的艾萨克·辛格

艾萨克·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是讲故事的高手,他的文字有一种魔力,寥寥数语就让读者走进他的世界,他的短篇《宿命论者(The Fatalist)》令我着迷,我无法抑制把它译成中文的念头,即便笔译很辛苦,即便没有人付费。

写着上瘾的前言

2014年8月,我买了人生中第一部 iPad,一直用到今天—2022年2月10日。

因为酷爱阅读,我在苹果应用商店下载了一些文学类刊物的 App,并付费订阅 Harper’s Magazine,一份历史悠久的美国文学杂志。Harper’s Magazine 的官网有许多英文短篇小说可供下载,我如获至宝,一口气下载了几十篇,作者包括爱丽丝·门罗、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威廉·福克纳和艾萨克·辛格等。iPad 提供的阅读体验无与伦比,我彷佛经历一场文学的饕餮盛宴。

辛格是讲故事的高手,他的文字有一种魔力,寥寥数语就让读者走进他的世界。他的短篇《宿命论者(The Fatalist)》令我着迷,我无法抑制把它译成中文的念头,即便笔译很辛苦,即便没有人付费。

辛格一直坚持使用自己的母语意第绪语进行创作,那是一种濒临灭绝的语言,用的人越来越少。我在英译本(译者是辛格的侄子约瑟夫·辛格)基础上进行翻译。国内翻译出版过一部辛格短篇小说集—《在父亲的法庭上》,其中一篇叫《赌咒》,我怀疑它和《宿命论者》是同一个故事,但我只能看到书的目录,无法查证。

因为没有人付费,所以我并未逐字逐句地翻译,尤其是故事的开头和结尾部分,没有完全忠实于原文。但那些关键段落,比如赌咒和卧轨的细节,我则倾尽全力,一字不漏地翻译,就像有人付费一样。

重新打磨的译文

我们镇有个德语老师叫本杰明·施瓦茨,他二十来岁,单身。他有个奇怪的绰号叫“宿命论者”,对于小镇而言,他的绰号和他本人都像天外来客。镇上的青年俱乐部邀请本杰明参加活动,他发表长篇大论,有问必答。他说他不信上帝,但认为一切皆是命中注定,哪怕再小的事。例如某人今天晚餐吃了一个洋葱,那是因为十亿年前就注定如此。哪天你走在街上,踩到鹅卵石摔了一跤,也是因为命中注定你要摔这一跤。本杰明说自己是一个宿命论者,他命中注定要来这个小镇。

“那么偶然呢?它不存在吗?”有人忍不住问。本杰明斩钉截铁地回答:“根本不存在偶然。” “如果这样,”另一个人问,“如果一切皆是命中注定,我们为何还要努力学习和工作?为何还要学一门技术,或抚养一个孩子?为何还要献身于犹太复国运动,建立犹太人的家园?”

“一切早已写进命运的剧本,按规定的情节展开,” 本杰明回答,“如果有人命中注定要开一家店,然后破产,那么他其实别无选择,只能那么做。他的所有努力也是他命运的一部分,自由选择只是人们的幻觉。” 本杰明的宿命论影响了镇上很多年轻人。那个时候小镇图书馆引进了一本书—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书里也描写了一个宿命论者。年轻人几乎都读过那本书,知道俄罗斯轮盘游戏,有人甚至想通过游戏试试自己的运气—如果正好手中有枪。

镇上有个女孩叫 Heyele,既聪明又漂亮,在年轻人中比较活跃。她父亲很有钱,经营着全镇最大的杂货店。Heyele 眼光很高,选男朋友非常挑剔。她伶牙俐齿,擅长机智地反驳别人的话,巧妙地调侃对方。宿命论者搬来小镇不久就喜欢上她,一点也不羞怯。一天傍晚,他走到她身边,很直接地说:“Heyele,你命中注定要嫁给我,既然这样,我们结婚吧!不要抗拒那不可避免的。”

宿命论者说得很大声,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了。Heyele 这样回答:“命中注定我该告诉你,你是个傻瓜,你的脸皮可真厚!请原谅,我不得不这么说,因为一切早在十亿年前就已写进命运的剧本。”

过了不久,Heyele 和另一个年轻人订婚了。但婚礼要推迟一年,因为她的未婚夫有个姐姐也已经订婚,要等她先结婚。小镇的年轻人开始取笑宿命论者,他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如果 Heyele 应该属于我,就一定会属于我。” Heyele 回应:“我属于我的未婚夫,不属于你,这才是命运的剧本。”

一个冬天的傍晚,镇上的年轻人又聚在一起,本杰明一如往常地和大家积极探讨他的宿命论,Heyele 发言了:“施瓦茨先生,或宿命论先生—如果你真相信你说的,你还说如果你有一把左轮手枪,甚至准备试试俄罗斯轮盘赌,我这里有个更刺激的游戏,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那时候铁路还没修到小镇,最近的铁路在两英里开外,有趟列车从华沙开往利沃夫,但不在那儿停。Heyele 提议宿命论者在列车开过来时躺在铁轨上。她解释:“如果命中注定你该活着,你就会活着,没什么好怕的。不过,你要是不相信你的宿命论..."

大家发出一阵哄笑,我们都以为宿命论者会找借口拒绝这个游戏,因为卧轨意味着必死。但宿命论者说:“和俄罗斯轮盘赌一样,这个游戏不能一个人玩,要有下注的另一方。” 他接着说:“我同意卧轨,但你必须承诺,如果我没死,你就解除婚约嫁给我。”

大伙儿突然安静下来。Heyele 的脸有些发白,她说:“好,我答应你的条件。” “那么请你发誓,” 宿命论者说。Heyele 把手递给他,开始发誓:“我没有母亲,她得霍乱死了,但我以她的灵魂起誓,如果你遵守你的诺言,我也会遵守我的诺言。如果违背诺言,就让我永远身败名裂。” 她转身对大家说:“你们都是见证人。如果我食言了,你们可以鄙视我。”

卧轨游戏的时间、地点和参与人员都确定好了。列车下午两点左右经过小镇。参与者一点半在铁轨旁边集合,本杰明将向所有人证明他是真正的宿命论者,或只是吹牛大王。大家都承诺保守秘密,以免镇上的大人们知道后大惊小怪。

卧轨游戏前一天晚上,我压根没睡着,据我所知其他人也没睡好。我们都认定宿命论者会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退出游戏。有人还建议,在列车出现或听到铁轨的嗡嗡声时,把宿命论者强行拽走。但是这些建议都太危险,直到现在,说起这件事我还是忍不住发抖。

卧轨游戏当天,我们都起得很早,我怕得要命,早餐都吃不下。要是我们没读莱蒙托夫的小说,这件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并非所有人都如约而至,到场的只有六个男生和四个女生,包括 Heyele。天气很冷,我记得宿命论者穿一件浅色夹克,戴了帽子。我们先在小镇外围的一条路上碰头。我问宿命论者:“施瓦茨,昨晚你睡得怎么样?” 他说:“睡得挺好啊,跟平时一样。” 当然,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们无从得知,但 Heyele 脸色煞白,像刚刚经历伤寒。我走过去对她说:“Heyele,你知道你正在把一个人推向死亡吗?” 她说:“可是我没逼他,他有足够的时间改变主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谁又可以忘记呢?我们走在路上,雪一直下。我们抵达铁轨。我心想,列车会不会因为这场雪而停运呢?但铁轨上的积雪显然已经被人清扫。我们早到了一个小时。请相信,这绝对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小时。离列车预计经过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Heyele 开始说话:“施瓦茨,我想了又想,我不想你因我而死。让我们忘掉这一切,好吗?” 宿命论者盯着她问:“那么你已经改变主意了吗?为了那个人,你不惜任何代价吗?” 她说:“不…不是因为那个人,是因为你的命。我知道你还有母亲,我不想她因为我失去儿子。” Heyele 几乎不能继续说话,边说边发抖。宿命论者说:“如果你遵守你的诺言,我也准备遵守我的诺言,但有个条件,请站远一点。如果你在最后一刻把我拽回来,游戏就结束了。” 接着他大声喝道:“你们都往后退二十步!” 他的话似乎有催眠作用,大家开始往后退。他又大声喊:“如果有人试图把我拉开,我就抓住他的衣服让他共享我的命运。” 我们意识到那样做是多么危险。试着去救落水者,结果和落水者一起淹死,这种事时有发生。

我们后退的时候,铁轨开始震动,传来隆隆的声音,我们听到列车车头发出刺耳的鸣笛声。大家一起喊:“施瓦茨,别这么做!看在上帝的份上!” 但是没有用,他依然横躺到铁轨上,那时的铁轨只有单行线。有个女生当场晕倒,我们确信自己马上就要看到一个人被切成两半。我没法描述那几秒钟我的感受,我紧张得快要窒息。我们听到巨大的嘎吱声,然后砰地一声,列车在离宿命论者不到一码的地方停住。

透过薄雾,我看到列车司机和消防员从车上跳下来。他们大声呵斥宿命论者,将他拖开,有很多乘客下车。事情闹得有点大,我们中间有几位害怕被捕而逃跑了,我站在原地目睹了一切。Heyele 跑过来抱住我大声哭泣,哭声像野兽的哀嚎...

事实上,故事到此就结束了,Heyele 嫁给宿命论者,他们生了四个孩子。有人说,幸亏司机让列车及时停住。但是车轮离他只有一码,这又怎么解释?本杰明·施瓦茨依然坚持他的宿命论。我是否也因为这件事而成为宿命论的信徒?没有答案。但我知道,即便给我世间所有的财富,我也不会打那样的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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