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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閲後感:從《無權力者的權力》看現代謊言社會

在資訊爆炸的當下,應如何活在真相中?在壁壘分明的當下,對話仍是否有用?

早前朋友跟我談起一個看似遙遠的夢想。她的夢想是擁有一個介乎咖啡廳和書店的空間,空間比較私密,偶爾會有幾個人來分享生活,討論時政,交換世界觀。不過她覺得實現這一切的機會都越發渺茫--烏俄戰爭、日漸威權的統治手段、只有更分化的群眾.......對話早已無法瓦解孤島的鴻溝。

這番交談讓我想起哈維爾有關極權社會的討論。他認為人在極權社會裏,本質就是「活在謊言中」,大家皆能看穿那層裹著政治糖衣的現實,卻對著那件隱形的新衣齊聲稱頌。謊言支配了我們,但我們也是謊言的一部分——鋪天蓋地的愛國宣言,有誰是發自真心的?然而拒絕謊言的後果,有誰承受得起?這股源源不絕的無力感將演變成一種摒棄道德(demoralisation)的犬儒心態:不求高風亮節,但求八面玲瓏;自翊看破世事,質疑一切對錯,甘願同流合污,深信明哲保身才是真理——就此徐賁於《犬儒與玩笑:假面社會的政治幽默》有極其深刻的見解。安分守己地play by the rules,我將消失在國家機器的雷達上,追逐虛構的目標,獲取久違的靜好歲月;至於那些不懂事的糊塗,只由得被人迫飲狂泉,落得「魚蛋論」的下場。

面對如此無堅不摧的國家體系,哈維爾認爲毫無權力的我們仍可以與之抗衡。關鍵就是站在這個假面社會的對立面:活在真相之中——承認謊言的存在,追尋真相,活得光明磊落。哈維爾要求的並不是絕對的反抗,僅是要求每個人在自己的崗位上做出他認為正確的事,能「對得住自己良心」。因爲一旦喚醒了人沉睡的道德,一些無關痛癢的非政治事件也可以引發龐大的共鳴,成爲壓死駱駝的最後一個稻草,促成影響深遠的公民運動(來自書中關於hidden sphere的討論)。當生活與政治切割,強權下的反抗往往來自與政治無關(apolitical)的「小事」--1966年九龍騷亂源於天星小輪加價兩元,阿拉伯之春始於突尼西亞一個小販因不滿官員貪污而自焚。以謊言構成的幻象是脆弱的。真理部之所以存在,爲的就是堵截任何現實的缺口,讓隱藏的良知有機可乘。誠如哈維爾在書末所言,大眾犬儒化的跡象亦出現在當時的西方社會,只不過被消費主義包裝的「謊言」更華麗,更掩人耳目。

此書問世時,資訊傳播的媒介僅限於報紙、電台、電影和電視等較為資訊源較為統一的途徑,民眾只能單方面接受,互動性較低。當官方敘事與現實經驗不符,被灌輸的群眾總能察覺到--這種乖訛的(incongruent)落差在蘇聯時期的政治笑話與中國改革開放時的段子可見一斑。但也許更為可怕的是,現在的我們已經失去辨別真相的能力。在這裏我無能力亦無法展開有關有關「真相」的哲學討論,不過我想我們皆能同意,現代的媒體擁有虛構知識的能力,甚至可以用這些謊言建構一個全新的現實世界,讓人安然寄居其中。只舉中國和俄羅斯在報導入侵烏克蘭作例,以足見謊言世界結構之縝密、細節之深入。資訊戰的目的不僅要讓人擁護另一個現實,更是要提出無數個有衝突的複雜敘事,使觀眾自覺無力尋找「唯一的」真相,繼而產生一種對事實的盲目。

這正是現代謊言世界的可怕之處。以往的犬儒尚能在墮落中抓緊一絲真相(儘管他對此嗤之以鼻),當今的犬儒已選擇唾棄真相的存在。且看Donald Trump新創的社交平台Truth Social,口號為“Follow the Truth”,彷彿只要選對立場,那就是真相的來源。也許現代的犬儒或多或少能察覺到部分meta-narrative的落差:中國的驕傲谷愛凌,與徐州鐵鍊女的悲慘命運;共同富裕,與996躺平的相互映照;戰狼出征烏克蘭,與中國撤僑的困窘。然而,尋真之路猶如盲人摸象:當你在堅持自己的真相時,你憑甚麼證明自己不是活在另一個謊言裏? 所以我們大可滿足地活在自選的世界觀裏。這種虛無的看法看似合理,但一如甚囂塵上的「弱國無外交」論,難道人性本惡,我們就當弱肉強食,受森林法則支配?如此一來,那這不間接承認政府才是最大的剝削者?這種「誰大誰惡誰正確」的心態,亦是犬儒的另一種展現方式。

回歸到文初那名朋友的夢想,縱然對話無法扭轉現實,但至少,在邏輯與論據的碰撞間,我們得以窺見種種或真或假的敘事,在一個相對自由和開放的空間中徐徐展開。也許最後大家都錯了,也許最後大家都對,但關鍵是我們都執著於真相。無權者之所以有權,皆因他們盡力活在真相中。



後記:

現在回看,或許文章處處流露出譴責的意味,但我並非將大眾一棒打成犬儒,更無心指責因不同原因而無法活在真相中的大多數人。當我自己連真相為何亦毫無頭緒,實在難以向任何人索取甚麼。我僅是希望整理自己一些思緒,為自己提供一些可行的路徑。

於現代謊言社會中,Fact-checking 的成本只會越來越高,我們實在難以攀比那些精密的輿論機器。僅是判斷正確的疫情數據,一般人就需具備對統計學、傳染病學、公共衛生政策等一定認識。尤其在生存成本極高的香港,活在真相的代價無疑是巨大的。這也是最可怕的一點。當貧富差距越漸懸殊,貧苦階層能掌握的真相越少,越容易被操控在「一切安好」的假象中。

最後,本文的批評更可能是針對某些rich enough to know more的階層,那些對國王的新衣俯首稱臣,寧為犬儒之人。



Sources of Inspiration:

  • 《犬儒與玩笑:假面社會的政治幽默》徐賁
  • 「簡中互聯網裏的烏克蘭戰爭:民族國家擬人政治之惡,以倍速敗壞」(28/02/2022) 端傳媒
  • '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 Václav Havel
  • 'Understanding Media', Marshall McLu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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