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
木客

寫詩與小說。豆瓣ID: bluishgreen 畫的畫在「魚狗(@kawasemi)」這個賬號上。

小说|走耍(五)

(编辑过)
与蛇相遇

大姑的屋离我们屋不算远,在过去,站在山坡上就喊得答应。而今做庄稼的人少了,田土丢荒了,树和草长得深莽,密密层层遮挡,声气应不到那们远了。我只好走她屋里去找她,顺便吃中午饭和零食,大姑屋头随时有水果饼干。刚刚走下土坎,到了那快要垮塌的古坟侧边,草丛里射出一条菜花蛇,骇得我刹住脚定在原地。蛇啊蛇快点游开,我正等着在。哪晓得它调了个方向,雄雄势势往我这边游来。相距不到一米远,它停下来,抬起小脑壳,朝我吐信子。我周身的汗毛好像都竖了起来,想从我身上逃开,但我仍然没动步,呆呆站着盯住菜花蛇。要是我车身往屋头跑会如何?蛇得不得飞蹦到我身上,缠住我的颈子?

如此对峙了一阵,菜花蛇问我要去哪儿。我不敢诳它,指了下大姑家的白房子。

“我正好也要去那边,我们两个一路走,搭个伴嘛。”菜花蛇说。

我哪敢讲个不字?只好跟在菜花蛇后头。我们走过田间小路,经过河边的住家户,又过了桥,往陡坡上爬。有个男人从坡上梭下来,准备去河边钓鱼,菜花蛇赶忙钻进草丛里。我看动静听声响,晓得菜花蛇仍在继续往前爬。有成年人在侧边,只要喊一声,他就可以撵跑那条蛇,解救我。但我没有做声,仍然紧跟菜花蛇。起先我是受惊过度不敢逃,到了坡顶上,我把它看熟看顺了,心舒展了,觉得蛮有趣。反正菜花蛇无毒,咬不死我,也跑不赢我,和它搭伴走一截路又何妨?

坡上铺了条泥巴马路,沿它就可以去到大姑家。路一变宽,菜花蛇还是惧怯起来,防备被人捉杀,一直在草丛里游。我朝四周围打了一望,告诉菜花蛇无人靠近,它可以放心点。

“算了,还是草茏茏里头安全。”菜花蛇说,“往天我还要谨慎些。不过今天早晨我才垮了一层皮,精神很是昂扬,才敢出来和你搭白。认真讲,感谢你们把蜕皮这件事让跟了我们。”

“啊?为啥子恁们说呢?啥子时候让的?”

“你还不晓得哾。传说在很古很古的时候,人本来是长生不死的,活到了四十多岁有点见老了,就平白无故发起烧来,烧得人事不醒,昏昏浊浊睡上七七四十九天,脱下一层人皮子,又变成了十七八岁的标小伙、乖姑娘。我们蛇并不脱壳,活些年辰就落了气。

“不过人脱皮的时候造孽巴沙的,像害了场大病。有一回,有个人到了该脱壳的时候,他睡在岩洞里头发了四十九天烧,滴水也没沾嘴唇。刚一睁开眼睛,他就又板又跳,说好痛好恼火哟,硬是遭不住,不如死了好。侧边的人都跪下来帮他求情,希望天老爷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天上的神仙很怜悯人,就向玉帝求情。玉帝说,人不脱壳,又拿来啷个做呢?神仙回答说,干脆让人来死让蛇来脱壳嘛。自那以后,人就作兴死,我们蛇就作兴蜕皮了。你们眼界还是不行,为了一星星小事,就把长生不老耍脱了。你现在还跑得跳得,没病没痛,但是很快就会老了、死了。默一下你的爷爷婆婆,他们的皮子皱得好凶哦,二天你也要变成那样子。”

“不消你讲,我也晓得这些道理。”我说,“其实就算不能长生不死,喊我隔段时间垮一层皮,我也心甘情愿。有时候我简直不晓得这一天该如何活过去,枝枝节节太多了,不如垮皮的时候把它们甩完丢尽,第二天重新开始。”

菜花蛇掉头看住我,说道:“看你不出来。年纪恁小,说话恁老成。”

我年纪小吗?我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出门的时候是个成人,但是刚才我确实又像个细娃,把钓鱼的男人看成个可以依靠的大人。我举眼看大姑家的房子,周围的草木好像确实不如先前莽密。对了,我去大姑家找她,究竟为了啥子事?

突然菜花蛇在草上板来板去,像是受了惊。我问它发生啥事了,它不开腔。我有点害怕,担心它欠的念的是咬人一口。那要不要让它咬我呢?我边走边想,很快就发现了周围有些古怪。沿马路走到大姑家,鼓劲走快点,十分钟就能拢,但我们好像走得有半个多小时了。一棵橡树立在堰塘边,我接边看过好几回它映在水上的影子。大姑家的白房子,时而被土坡和树遮掩,时而显现,为啥还是离得那们远?我们是不是一直在山上打转?这个念头立马触发了另一个念头。我听屋里的大人讲过倒路鬼,它倒不算恶,只是很喜欢捉弄人。若是你遇合了它,总会在同一座山里转上几十上百圈,路才愿意继续把你往前头引。甚至还有一种说法,倒路鬼整人是出于好心,害怕你继续走会撞上真正的恶鬼。不过白天阳气充和,鬼不敢出来活动,我从来没听见说哪个人在白天遇到倒路鬼,而今倒是自己撞上了。好像有目光从四面八方射在我身上。不,好像是眼睛贴了上来,在我皮肤上蠕动。

“我们好像一直在这匹山里头打转转。”我说。

“对头,大天白亮的就耍起这种把戏,讨嫌得很!”菜花蛇说。

随着转的圈数增多,我倒是平静下来。反正不把恶作剧者定死了的圈数转完,我们没法脱身,急也没用。幸而我脚劲好,转到天黑也不得疲累,陪你耍一回也可以。大姑家的白色楼房一次次从同一个角度出现在我眼前,好像和初初看到的不一样了。一是墙上贴的瓷砖败色变旧,二是屋后的竹林子展得越来越宽,屋侧边的杂树子越来越高、越来越茂。时间正飞速流逝。联想树的年轮,我怀疑每走完一圈,时间就会过去一年。我自然也变了,一是身高,二是声音。又到了堰塘边,我照了下影子,发现自己又长成了大人。菜花蛇倒是丝毫没变,还是原样的长度和大小。还要好多圈要走呢?会不会走完的时候,我也变成个老婆婆倒下路边,永远拢不了大姑的屋?现而今的我,不就像古代那些遇仙故事里的樵夫猎人,进山遇到神仙,吃了顿饭,或看下了盘棋,转回人世,几百年已经过去,亲近的人都不在了?

思绪像细丝样伸展摇摆,我无心再看四周围的景色。后来菜花蛇说了声“到了”,世界重新回到我身侧。我们停在两山间的垭口上,竹林子底下。旁边那座石头房子有点眼熟,那不是我们屋吗?但不是楼房,而是早先的瓦房。脚下的水泥马路也重新早先的泥巴小路。我跑到山坡上望大姑家的房子,侧边杂树乱草稀稀疏疏,又把它显了出来。时间先是风快流逝,又了退转来。但我没有退回去。而今的我和出门时的我一样是成年人,是同一岁数的成年人吗?我究竟在哪一年出的门?

“你自己去你姑姑屋头嘛,我要在这儿会个朋友。”菜花蛇说。

“事到而今,我还去找她做啥子?再说站在梁子上也喊得答应了,不消跑路。”

(梁子,山坡。)

“也对。留下气力,把脚迹印到更远的地方。恭喜恭喜,恭喜发财!”

菜花蛇说完,扭身朝我们屋那边游去。屋里传出父亲的声音,他在喊我起床。我的声音嫩生生、气鼓鼓的,想来屋里的我还是个小娃娃,起床气重得很。菜花蛇梭下土坎,在阳沟里往屋后头游。我登时灵醒起来,喊住了菜花蛇,但到了舌尖上的话又被我吞了回去。菜花蛇游得不见了。

那条菜花蛇,它会从石头缝子钻进卧房,把正在屙尿的我吓得惊叫唤。它离我最近的时候,不到一米远。屋里的我还在读学前班,因学校离得远,天天要走一个小时才拢,又没人搭伴,我很讨厌上学。蛇进了屋,把所有人都闹醒了,撵出被窝和房屋,到地坝里。吃早饭的时候,祖母跟我讲,正因为我太淘神,不肯安安心心去读书,蛇才来吓我。自那以后,虽说仍然特别讨厌学校,我再不敢逃学。而后我一路成绩很好,有些迷信的祖母还说,那条蛇有点灵性,专门要来吓醒我。

至于那根菜花蛇,它会着捉到,当天晚上就进了我的肚子。这些事情我都想了起来,但最终还是没向菜花蛇吐露它的命运。一时间我讲不清楚理由,只隐约感觉到自己想吃了它,让它成为我的一部分。或者是我信祖母的推论,要成全我的命运,让菜花蛇点醒我?

经菜花蛇点化,我再也没有完完全全生活在家里,有一部分总游荡在想像的美好未来。长辈天天年年拿话暗示鼓励我,要我离开他们,离开㧯(lao3, 拿)锄头下苦力的生活,跳进使脑力的办公室,保住我人见人夸的白皮肤,冬天再也不长冻疮,到老也不需忍受由劳累过度引发的病痛。我也怀疑犹豫过,痛苦咒骂过,但始终相信着,一直弓起身体储备气力,等待跳跃的时机。而今我跳过了吗?跳过几回?总之我并未跳到长辈些期望的高度跟位置,也没法跳转回他们身边。

我醒来,心仍然是紧缩的,缩得很小很小如同米粒,因而胸腔空空荡荡。因为那菜花蛇从我六岁起就摆在我脑际,我才有了这个梦?还是说,因为有了这个梦,早被遗忘的菜花蛇,才浮荡在我脑际?我不清楚,因为我不敢断定昨天的自己是如何如何,无法拿它和今天的自己作出比较。昨天的我,有睡眠相隔,是另一个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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