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乃
九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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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信仰,我们怎么活(三)

他自觉自己是一个对世界善良且好奇的人呐。

虽然不会像圣人被渲染的那样,因踩死一只蚂蚁痛苦几天,他对一些脆弱生命的突然死亡仍然在意着。如果这个脆弱生命先前是和他和睦共处的状态,它的死去甚至会影响到他对人类的看法。他想起早晨偶遇的一只爬虫,从台阶上爬到地面,经过他的影子。(他晨跑值班,要站在刷卡机后一动不动,只得观察人们不尽相同的姿态。)后背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旁边的值班同学闭着眼打盹。人未至,街道空旷,天是夏天独属的透明浓郁的蓝。他倏然注意到那微不足道的虫。因高度散光,只见得一个黑不溜秋的点往影子这边挪。触及边缘的一刹那,他蹦出奇妙的联想。小虫会不会感觉到这光与影在身上的交汇?他顺着它移动的方向缓缓移动大腿,小虫便奇妙的一直在这分界线上走。它会不会感觉到异样?他兴奋地努力维持这平衡。持续了几秒,小虫突然停下步伐!它静止在似乎原地不动的位置处,好像在思考什么。他被这“小虫在思考”的意象逗乐了,就像听说一生辛勤劳作的农民有一天突然问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他清楚地知道接下来小虫依旧会按照原先的动作继续着,依旧会游走在光影交汇处而却不再思索。它果然这么做了。

突然一只鞋砸在小虫所在的位置,他还没缓过神,鞋已经挪走,耳边响起刷卡机“叮”的叫声。他愤怒的抬头,像一场杀人案的目击者拥有万众瞩目的话语权力般,他要奋力指责这个滥杀无辜的人。这位异常漂亮而温柔的学姐疑惑地看住他,短暂的眼神交汇摧毁了所有思维能力,他从未接收过如此动人且独独指向自己的眼神,从天而降的幸福使其升华,他失语也丧失了什么,一瞬间又低下头,慌张地想着这一眼背后包含的各种各样未知的情感。目光所及处有一个黑不溜秋的点,因完全暴露在烈日下而闪闪发光。他忆起这是一只小虫,却在担心它的尸体是否脏了学姐的鞋。

他想着想着就把自己驳倒了:爱人类和爱生命似乎难以同时进行,一方总是要尝试冒犯另一方,就好像人类是生命的仇敌般。他又想起那只趴在自己箱子上睡觉的野猫,同样的黑不溜秋。一个月前它晃进宿舍,几个同学拿小鱼干喂它吃,它喜欢我们。另一个同学经过,没有吃的也想挠它,它一爪子上去让那个同学受了不少苦。它睡觉时头靠在手边,另一只手从箱子上垂下来,嘴里呢喃着。他在它身旁看书,享受着这份安宁。它一睡就是一上午。他和舍友说起它,舍友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哦就是那只睾丸特别大的黑猫啊”。他心中某种完美的意象裂开了一道缝,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总觉得睾丸这种东西理应长在狗身上而非猫身上,就仿佛狗理应都是公的,猫理应都是母的。他对那只黑猫的宠溺程度降低不少。但它之后再也没来过。

很多时候他渴望证明人不是唯一知道自己存在的生物,他希望鸟能懂,猫能懂,狗能懂,哪怕仅仅是果蝇也成。但鸟永远不肯接近人,狗通红的阴茎还杵在他脑海里(一只狗曾当着他面与另一只交媾,边交媾边眨眼看他)。这不是它们的错,也不是我们。这是一种无法逆转的遗憾。这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而现在的悲哀不是大多数人已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也不是爱人类与爱生命具有了相异性,而是当人类有机会悲哀生命,有机会感知人类与外界的联系时,没有了知觉。

他洋洋自得于这思考的结果,身体也配合的逐渐恢复常态。一切又井然有序——吉他声,风扇声,还有飞虫振翅声(甚至还有躁动的抖音外放声)。天黑了,他照常去操场散步。关了灯,关了风扇,走出门。

所有一切都留在身后了,他孑然一身,像刚出生的耶稣。

交错街道两旁的路灯在他视野里构成了黑夜的另一层帷幕,像是一层淡软却黏糊的糖纸包裹住这片区域;还有一层帷幕覆盖了整个城市,整个国家,或许在他所知之外的,整个世界——那霓虹灯群齐心协力搭建的朱红色的保护帐。几颗星星靠蛮力捅破这一切,遗留的微弱的证明却在相比之下璀璨华丽的灯芯面前不能被人看见。“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这是艺术家对于社会的抗议与愤恨之词。但如果看不见,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是像星星这般无力的暴力证明,还是仅仅满足于自我构建的乌托邦世界?这一层层的视觉堡垒,岂是说坍塌就坍塌的?

但这不妨碍他喜欢这句话,连续的三个“不”带来的压抑感转化成快感使他愉悦。

隔壁是女生公寓,去向操场时必定要经过。大多数情况下,有至少三四对情侣拥在一起,享受着堡垒给他们的安全感。四周的灯光包裹他们,他们就像某种圣洁的形象高高在上,路过的人无意间看到都要自愧一段时间,而如果他们行走中没有注意到你,请躲开吧,不要尝试冒犯他们背后那形而上的主。自行车越停越靠近路中央,他既要躲开人,又要躲开车,还要躲开光,一条大道顿时成了曲径通幽处,而他的目光也不知往哪放。

他并没有觉得愤怒,相反的是,一种道德优越感油然而生。

在他眼里,他才是那高高在上的主,他信任未来,犹如希特勒信仰自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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